“我就说……都不听我的……人伤成这样,能有什么危险。鲁大叔这会儿怕早就睡了,也不好吵人家起来……”
“逃兵是贼。他一人叛逃,全伍皆斩。我要是他营里兄弟,早一刀取了他狗命。”赵老大将绳结再绕一圈,声音冰冷,“这样忘恩负义的,有甚么值得包庇?”
木棠终于不说话了。
她只不过是觉得人有权力怕死,只不过觉得罪在将帅,只不过是想做些什么,只不过因一瞬的恍惚,生起片刻的希冀——
如若阿兄曾叛逃了左卫,如若阿兄不曾身领军法,如若阿兄能活着回家……
这右威卫的家人,一定还在等着他。
那头文雀还在切声说自己不曾扭着脚。卢正前却颇为大惊小怪,反对那重伤垂死的青年不以为意,说什么夜里下山太危险,明日扔他在这里,去县衙报个信便是了。文雀依旧是不肯听:
“……不过他确实是伤很重,要是到时候真死了衙役不得白跑一趟?赵老大,您要不先帮忙止了血。他是奸细,总还得留着命将所图为何交代个明白。”
“此人神仙难救,活不过明晚,没必要。”
文雀同卢公子挨在一处揉起脚踝,小之又同赵老大相傍打起哈欠。烛火空荡、神庙前后透风。躺着的那人身躯时不时微微颤抖,饱经风霜的面庞因疼痛皱在一处。可他至少仍然活着、现下、此刻。
“我……我现在就下山去!”
无论是救人、还是捉人、真真再耽搁不得。陇安泰生乡多山,夜行山路她本也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早该去找人相救,而非傻乎乎论辩是非对错。“先止血、然后,看好小之。赵老大、卢公子,麻烦今晚都别睡,也别离开。我赶后半夜回来。”
她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自己却忘了带个火把。或许是太久没爬山,或许是今夜云厚没什么月光,这郊外的夜色远比记忆中黑得过分,真真伸手不见五指,她偷懒走梯田间跳下去,想着不要踩坏了人家土豆,却一脚踩空狠狠栽个跟头。她更害怕自己没用,反而跑得更快,摔得更狠,及到鲁家门外实在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院里的狗嗅着生人气息起身来刨地踢脚,呜呜地叫。木棠匆忙嘘它,跟着连连后退,好像终于记起此行多有不该——村里家家户户正畏于县衙横征暴敛,怎有报官的胆量?进城一番诸多折腾,妇孺老弱又岂可劳动?夤夜打扰本是不该,上山救人更是枉谈。骷髅山厉鬼害人,不讨命便罢了,凭什么以德报怨?
行囊内本有止血药,救与不救并非能不能,而是肯不肯。她下山来或许找的不是帮手,而从来都是帮腔。可或许赵老大是对的,文雀姐姐是对的,小之是对的,卢公子是对的,那是个不配获救的罪人,她执着于慈悲,为的不过是自己心安理得,求的不过一点无谓的幻想。
自私自利,何其可恶。
她却还不肯离开。
狗儿又吠叫一声,屋门缓缓打开条缝。那不过是一株很小的火苗,草心撵的引,黄泥烧的烛台,内里漾漾灌了水,极尽所能地节省;那星微光却忽而膨胀,点亮她全部的视野。很遥远的以前,家里也是用着这样一盏小灯,外婆和老鲁叔一样慈眉善目,会在夜半迎出小院来,暖和她的小手。该说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她好像变回一个十三岁的孩童,缩在炕上看着佝偻的影子来来去去,不仅不怪罪,还给她带来满当当的面汤,以及许多絮絮叨叨的慰藉。她实在是腿也酸了,心也焦了,头也疼了,却迟迟不肯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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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贪求的,才会不敢领受。
她早该想明白的,急着揽活下山,更是为了躲避。躲避所有令人头疼的推演盘算,躲避所有争锋相对的反驳论辩,躲避所有不得有误的小心谨慎。她想回到这处小院里来,讨个觉睡、讨口水喝,可她又怎么能?她甚至本不该耽搁!右威卫还等着、所有一切都等着,她张张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急得抖,又委屈得要哭。
“不忙,不怕。”鲁家老妪给她披条薄被,颤颤巍巍地哄劝,“是不是见着了什么影子?不怕啊!没有什么厉鬼,隔壁吴老四骗人的,那是谎话,信不得。就是有,也是不伤人的。就是个逃难的,或许是逃兵……庙里的供品丢了几次,有人家又在附近丢了狗……倒也不是说就是他做的,都没人见着他模样,用不着怕的啊!”
“同行那几个丫头,可是因为这个走散了?”老鲁叔听不着回答,就自己摇头叹息,“可真是作孽!当初是看日子不好过,左右粮食种了也得缴出去,也不晓得是谁、借了这由头不肯上山去垦种。难免这谣言越传越厉害……可说起来,这世间的鬼,哪儿有活人可怕,有当官的可怕?乖孩子你只管将面汤喝了,安心睡一觉,明儿一早我陪你上山,找你姐姐妹妹去。”
老人家的关切无孔不入、满当当挤在木棠心口。烛火落在手边,夜色柔缓,她当真忍不住要落泪、要嚎啕大哭,却又想要逃跑,去山上保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老鲁叔还要说些什么,远远的、却又什么声音忽而沸反盈天。马蹄、鸡叫、犬吠,还有听不清的尖叫和怒骂,什么摔碎了、什么又被推倒。夜色骤然烧得热烈,竟是火光陡然冲天。老鲁叔探头出去,再回身却居然不见半分慌张。罢田久了必要招官爷不快,早知有此一日罢了!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在意,倒不如拼一把,帮吴老四把他儿孙抢回来!
一旁连自家老媪都摸出了锥子,他就将木棠往外一推:
“跑!快往山上跑!别怕那厉鬼,往神庙里跑!至少能挡风遮雨,至少是神庙……”
衙役分明近在咫尺,木棠没有报官。村子在面前陷入火海,她口干舌燥,不曾讨得一口隔夜的面汤。
一无是处的、终究是她自己;能力挽狂澜的,唯有长公主。
她没有哭泣,她转过身、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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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从不曾告诉任何一人,十四岁得封亲王之后的日子,他过得有多么惶恐。此先无论是工部屯田司,还是户部仓部司,抑或是那大理寺,来回来去他不过就是个空戴虚衔的“学徒”。决策无需他来拟定,答问无需他去应对,三不五时的,还总有人夸赞他孺子可教、替他向上表功。然自从康佑十年起,一切都忽而变得锋锐而凌厉。尚书省的重任忽然之间全数压下来,跟着就是百废待兴的左卫等在眼前。十五岁他几乎整整一年不曾回府,岁底加了甘州刺史,没多久就是第一回离京远行。加在身上的名号愈地响亮,什么陇右道黜陟使、甘州大都督、还有一如既往的左卫大将军,他却愈地寡言少语,愈地彻夜难眠,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白日里行尸走肉般不知该做些什么,夜里阖严了门窗要呆坐通宵。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做好准备,他却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他不是没有挣扎过、没有奋起反击过,然躲不过的,到底还是那一败涂地的结局。
他最终的溃败隐没在康佑十三年那个漫长寒冬里,默不作声、无人问津。不敢让皇陵里列祖列宗轻看、不愿让生死相随的的荆风泄气,他反倒一切如常地,将那段日子度过去。再回京来,朝中机锋好似豁然开朗,见招拆招好似也逐渐得心应手。他却仍旧鲜少提起过去,从来羞于承认曾经。
除了在一人面前。
那一人,正经历着与他一般无二的力不从心。
木棠一整晚都是恍惚的,下山时脑袋重,上山时腿脚轻。她或许跑得太快,险些都错过了漆黑一片的神庙。她该有太多话要说,接着却有很长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文雀和卢公子不知所踪,听到异动匆匆赶回、看见那逃兵的尸身时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后半夜众人走的走睡的睡,谁知道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咽了气。“总算了了桩恶业,也算是报应。”小之快言快语,连文雀也说少了件麻烦,独木棠面色惨白,就那么枯坐半晌。
她甚至不知她的名姓。
神庙寥落、神像缄默。天地不仁,不在乎曾经杀戮,更无谓今日血光。后来谁都没有再说什么,文雀帮小之在别处重新整理了床铺,卢正前和赵老大一人一个,将俩姑娘家跟得寸步不离。木棠自己跪坐一旁倒空了水袋,一点点替那逃兵擦去面上血污,又勉强理整那一头乱。素帕拂过对方脖颈,却忽地停住。她怔了少些时候,又凑近些、甚至借了支柴火去看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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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是什么都知道了。
柴火落地,她起身,拔出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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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么?”
先回过身的是文雀,她下意识向后一绊脚,刚刚好又撞在卢正前怀里:“别是真见了厉鬼……他变成厉鬼了吗?在哪?!”
“……什么鬼?”才刚眯过去的小之猛地弹起,眼睛都睁不开直往周围一顿乱砸。卢正前一手握上长剑:
“生什么事,你不要胡来。”
只有赵老大,从来一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