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感受到了他的心思,手臂在心爱的人胸膛抚了抚,低声说:「九思,你前头的话也有道理,咱们是得试试。你别着急,我如今用的身子,说白了也不过是一道灵气。若是咱们成了,像是这样的身子,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这会儿甚至能促狭地朝邬九思笑一笑,说:「若是你有什麽想要的花招,多半也能一并……」
邬九思被他这麽一打岔,原先的担忧果真少了八分,剩下的是好气又无奈,「阿青,你说这些,我哪有心思。」
郁青哼了两声,邬九思觉得自己一定听到道侣嘀咕「哪有没有,我分明在你识海中瞧见了」。只是这话郁青没有大声说出来,邬九思自然也无法认真反驳。再有,他看着道侣神色生动地留在自己怀中,便只觉得这样的场面有千般好,又哪里来的心思去想更多?
只愿将当下再拉长一刻。
可惜这样的愿景,也并未实现。说笑过後,郁青微微沉默。还有一句话,他不曾讲出口。
如果咱们最终还是不成,总有一个人要去天上丶当那劳什子「天道「,自此以後不哭不笑,连自个儿也不剩下什麽,郁青自然希望还是由自己来。
他已经尝过其中滋味,何必再让九思走上一遭呢?再有,父亲母亲是真的只有九思了。
长辈们把自己也当做自家孩子,这一点,郁青是深信的。可如果一定要从二者当中选出一个……
旁人不能选,郁青却可以当那个做决定的人。
想到这儿,他看道侣的眼神里就又多了三分依恋。只是仔细地藏着,不曾让邬九思瞧出。
口中还在说:「再有,其实我还有一个念头。」
邬九思自然问他那念头是什麽,郁青摇了摇头,「我怕说出来就不成了。不过九思,你兴许也能想到。」
自己麽?邬九思沉思,想到一半儿,怀中忽地一空。
他瞳仁骤缩,却见道侣最後朝自己笑了笑,随即再度化作一团灵气。
这道灵气又与寻常时候不同,直直朝邬九思靠了过来。二者合而为一,下一息,邬九思的神识再度被拉升於天际!
寻常修士铺开神识,一样能看到世间万物。可眼下,将沧海郁林尽收眼底,邬九思的感觉又与之不同。
就好像他并非在看这一切,而是游走在自己的灵台之上,识海之间!
这世间於他不过是更大一重的识海,一切任他摆弄,随他心愿。
这便是阿青这些日子以来的感受?——邬九思先是这样想,可很快又察觉:不,自己还能思索,这便是最大的不同。
紧接着,他神思一凝,注意力转向镜原。
也是此刻,袁仲林身前,丝丝缕缕的灵气朝邬戎机丶闻春兰靠近。
他起先是惊异,生怕这莫名而来的灵气伤到师兄师姐。然而又毕竟是大乘修士,眼力远远胜过旁人。不等出手阻拦,袁仲林便意识到,这灵气与寻常不同,温和至极,且懂得绕过自己丶直直朝着师兄师姐前去。这恐怕并非磨难,而是造化!
於是他再不出手,只沉默在旁观看。不过数息,邬丶闻二人原本枯涸的命脉就有了重新润泽的迹象,远比前些日子用功得来的变化更多丶更快!
不光他们。同一时间,所有曾经在玄州留到最後丶与邬家人同上灵船的修士都有了感觉!
人们跌跌撞撞地来到镜前,看镜中人的白发化作青丝,皮肤上的褶皱一点点消散。众人先是欢喜,随即又想到了什麽,齐齐看向苍天。
这一刻,他们的神识,与苍天相感应。浓烈的喜悦灌入邬九思丶郁青灵台,正如从前用修为托举二人走出鸿蒙,此刻他们一样用自己的激烈情感将正与处在「天」与「人」之交界的邬丶郁二人留在世间。
欢喜之後又有忧愁,忧愁当中藏着希望。曾经,郁青正是借着自己的这些思绪换得清明,又追上了正在化身天道的邬九思。而现在,无数人的情感成了新的丶牵引着风筝的线。
邬九思便明白,这就是阿青前面说的「念头」了。
道侣做了他能做的,接下来,轮到自己。
他的神念与郁青的神念紧紧相连,就这样带着道侣,一步一步走向红尘世间。
每走一步,郁青的神识便收敛一分,同时身体也凝实一分。然而愈是往下,两人的脚步便迈得愈是艰难。
从前人入道,只觉得前方处处是壁垒,往上一寸都要百载修炼。可轮到他们,事情却反了过来。
脚下是泥沼,後方是坦途。周身分明是安静的,唯有风的声息。却又仿佛有一道嗓音在郁青耳边诱哄,问他怎麽舍得离开那万丈高台,重新脚踏大地。
「你可还记得,初时修行是为了什麽?你的道心,是因何而起?」
那个声音在问他。就这样离开了,是不是要觉得可惜?
郁青便开始回忆。
最初的时候,是为了争一口气,让旁人不要看轻阿娘丶看轻自己。
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什麽旁人都行,只有自己不可以?
再接下来,他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丶被人看做「炉鼎」的道体,随之而来的便是旁人明晃晃的贪婪与恶意。於是他又开始不服气,觉得为什麽自己落得这样的命运,合该任人鱼肉丶备受欺凌?
再接着,他认识了九思,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