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延庆的话题自此而止,崔皇後微蹙眉,问:“你这麽晚来总不是为了延庆,什麽事?说罢。”
萧颂低声道:“是有关阿姊。”
崔皇後眉蹙得更深了,“高阳又怎麽了?”
“前些日子驸马去郊野巡视农桑,与百姓一道翻土种地,夜里回家时……许是衣衫不洁,被阿姊关在公主府外一夜,第二日诸臣上朝时都看见了。”
桂俨农田出身,纵如今已然封侯成了驸马,却也始终不忘本,时常下地与百姓一道割稻割麦,晒得整个人肤色黝黑泛红。
圣上亦数次称赞他的诚心,驸马的贤名全洛阳乃至全天下皆知。
崔皇後把茶盏搁下,面色不虞,语声也不觉带了几分戾气,“又要高阳陪着演一出?她演得不好,满朝文武不高兴了?”
萧颂垂首道:“御史中丞确实参了阿姊一本,说她骄纵太过……失了公主应有的仁慈……”
崔皇後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高阳也是……关起门来随她怎麽闹,怎的还关在府外让人看笑话?”
萧颂试探道:“阿姊不是延庆,不会不顾大局,想来也有隐情……”
“再大的隐情也不能这麽冲动!她是国朝的公主!”崔皇後猝然打断他,“子声,你绝不能学你姐姐。”
她语声太不容置喙,萧颂沉默了片刻,仍然是点头:“儿臣谨遵母亲教诲。”
崔皇後这才满意似的,挥挥手,“罢了。你明日代我去一趟公主府,以章华殿的名义赏驸马几幅好字画。再拎着你姐姐去千秋殿向你父皇告罪。”
萧颂应:“是。”
母子俩一时无话。崔皇後斜了他一眼,“还不走?是有话没问完?”
萧颂很恭顺道:“儿臣知道不该问,但……还请母後解答。”
崔皇後眼神从他身上移开,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憋了这麽多天不问,我还当你真不在意。说吧,是不是想问那夜我为何放走王家女郎?”
萧颂心里倏地被针一扎,绵绵的细微痛感,像是痒,却又比痒更折磨人。
分明一切已经没有转圜馀地了。王若芙被困章华殿,圣上笃定了甩手不管,林世镜被他以权压着。
但最後,抽走一块砖石,令这顽固堡垒倾塌的,却是他的母亲,早已冷心绝情的国朝皇後。
崔皇後目光不再那麽凌厉,她平日浑身都像穿了金甲,无懈可击一般,如今却渐渐松懈下来,语声略带疲惫:
“放了就是放了,我也说不清楚。”
说罢,她看向萧颂:“如今她也已经成婚,嫁的还是林世镜,你就不要再横插一脚了。林栖池此人难得,你必须保证他站在你这边。”
萧颂拳头紧了又松,最後还是应了“好”。
步出章华殿,他擡头看月影苍白,眼前再次浮现梦里模糊的场景。
光艳动人的女郎,朱红裙裾长长曳地,金凤花冠中央衔了一串玉白珍珠,一步一摇,娉婷走上太极殿前的台阶,站在天下最高处,与他并肩。
“良娣王氏,门袭钟鼎,质性幽闲,有淑慎之行,自成嫔则。「注」年少侍君,数载弗离,有誓偕老。
“……今命尔为夫人。悉告四海,夫人代皇後印,咨尔克持妇政,以率内和。”
皇後金印在递到王若芙手里的一刹,轰然坠落。
一声巨响,王若芙霍然睁开眼,梦魇太长了,她半梦半醒地挣扎了太久,指尖都有些麻。
枕畔仍是温热的,林世镜起身不久,刚束了发。
王若芙无声地呼吸,仰躺着,眼睛无神看向床帐上绣的竹叶与木芙蓉花瓣。
林世镜走了过来,脚步很轻。他刮她鼻梁,“今日醒这麽早?”
王若芙一翻身,脸埋进枕头里,“还睡呢……”
她听见身後很轻的一声笑,然後林世镜揉了揉她头发,温声道:“睡吧,我该上朝了。”
王若芙立刻坐起来,湿漉漉望向他。
林世镜会意,展臂抱了她一下,掌心贴上她後背,“我真该走了。”
王若芙有些眷恋他身上清淡的木芙蓉香,但也只能恋恋不舍地松手,“早些回来。”
走到门口的人又回了头,笑应:“好。”
王若芙目送他离开,方才拥衾坐下。
已经很久没梦到过以前了。
为什麽还是有些难过?听到那句本不该出现在册妃诏书里的“有誓偕老”。
她无法怀疑丶不能怀疑。因为那一年萧颂真的爱她,她也真的一腔痴心。两个人都傻傻地,将儿戏般的“偕老之誓”刻入了史书。
最後成了一场笑话。
王若芙闭上眼睛。
踏出院门後,林世镜脸上温然的笑意顿时收敛了。
他耳力还不错,足够听见王若芙一声声模糊的梦呓。
是个很熟悉的名字。
但不是在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