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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教堂白色的屋顶燃烧,高高竖起的十字架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激动的信徒聚集在讲经台前,将封文漪和许初夏围在当中,一双双眼睛闪动着虔诚、慷慨、感激的光。
许初夏和她妈妈刘婧脸上,洋溢着感恩的幸福。
这该是所有神职人员乐于见到的神迹,该因此感动不已,并带领众人一起歌颂主的仁慈。
但封文漪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万人钦羡仰慕的立场,成了最孤独的场所。
等所有人散去,教堂里彻底安静下来,封文漪依然久久不能回神。
安鹤笙信步走到他面前,端详着他沉凝的表情:“神父你怎么了,你现在不是应该很高兴才对吗?”
温暖的阳光透过彩窗照在封文漪脸上,可他的神情却似凝了秋霜:“鸟笼城越来越不对劲了。先是驱魔委托增加,一个接一个留下诡异现场的凶杀案,最近又有失聪者恢复听觉,瘫痪者重新站起行走……”
“前面两件事先不说,后者不是好事吗?”安鹤笙道,“许初夏原本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站起来了,谁能想到她竟然能摆脱轮椅,重新依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人人都认为这是你的主带来的恩赐和神迹,你作为神父,不这么认为吗?”
“这不是上帝救人的方式。”封文漪盯着安鹤笙,黑白分明的眼睛盈着庄严肃穆的神色,“这不是任何宗教的神明救人的方式。”
他将之后在告解室聆听忏悔的工作交给同事,匆匆离开了教堂。
安鹤笙陪着他,去拜访了几位之前接受过驱魔的人。
这些人不像许初夏那样双腿残疾,都是本就健全的人,无法判断他们身上是否也在发生明显的变化。
面对他们由衷的喜悦和感谢,封文漪心中依然感到隐隐不安。
回到家后,封文漪默默进了卫生间。他对着镜子摘下罗马领,将衬衫扣子一颗颗解开。
镜子里的脸突然阴恻恻地笑了。
——你怎么这么难以满足?一直以来你不断质疑,不断摇摆。你质问祂为何沉默。现在祂通过在信徒身上展现奇迹来回应你没完没了的提问,你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封文漪放开扣子,拧开水龙头,把脸埋进水里。
——虚伪。你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未相信过什么信仰什么上帝。可你又做不到有讨厌的人就讨厌,有想骂的人就骂,有想杀死的人就杀了。你不过是找了个笼子把自己锁起来,让自己碰不到惹怒你的人。结果你连自己爱的人也碰不到了。
冰冷的水流狠狠拍打在脸上,灼热的感性在质问冰冷的理智。
为什么要对抗不可抑制的激情,为什么要对抗源自内心的渴望。
——你不是也感受到了吗,那种力量。你自己也是,受到恩赐之人……
封文漪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安鹤笙正在“摧残”从餐厅带回来的小餐包。
他走到桌前拿起烟点了一支,漫不经心地说:“吃一口胡萝卜也不会怎么样吧。”
安鹤笙看了看小餐包上的胡萝卜粒,就像在看不可食用的装饰品:“对我来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也没用。”
他抬眼看向封文漪,玩味地说:“但是一旦喜欢上了,就会咬住不放。”
封文漪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却感到心脏好像被安鹤笙的眼神咬了一口,正像又热又酥的蛋挞一样满涨摇颤。
他按捺着心绪,沉声问道:“今天你在教堂,是打算做什么?”
终于还是问了。安鹤笙看到封文漪正注视着自己,目色深沉如夜。
“我不喜欢他们那样说你。”安鹤笙直白地说,“我只想让他们闭嘴。”
封文漪:“用什么方式?”
安鹤笙勾起嘴角,仿佛在步步紧逼:“用你不喜欢的方式。”
封文漪透过朦胧的烟雾,一言不发地盯着安鹤笙。
皎洁的月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安鹤笙身上,为他的眼神、笑容乃至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蛊惑人心的清辉。光线形成的影子开始蔓延,结出一团团斑斓糜艳的锦簇,汲取他的血液和生气,发育得蓬勃茂密,沿着他的躯体蔓爬,遮住了他小半张脸。
那斑斓妖异的色调过于密集,仿佛随时会滴淌出迷梦的毒汁。安鹤笙朦胧的眼神似乎正被幻梦境引诱,同时也引诱观望他的人。
他的身体在花团锦簇中若隐若现,仿佛捆扎成一束的花,纤长的花茎紧凑地编织起来,花微微垂着头,花瓣透着白色亮光,上面有淡淡的花筋和含有几分薄红的羞赧之色,与叶片一起紧紧夹着花蕾;也像隐藏在花丛里的某种没有骨头的生物,斑斓的花瓣就是它的鳞片……
封文漪突然挥了一下手,似乎在驱赶眼前的烟雾。
他沉默地抽完烟,去沙发上躺了下来。
安鹤笙觉得封文漪有些奇怪,心说这是生气了吗?
他带着逗弄的心思走过去看了看封文漪紧闭的双眼,一手撑着沙发背俯身靠近,拿出那副无辜的语气道:“神父,你生我的气了吗?”
封文漪没什么反应。安鹤笙又靠近了一些,压低的声音里带上了精心演绎的煽情:“对不起。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你不怕我,不躲着我,永远坦率地看着我,每次都认真地对我说谢谢。我不想看到任何人伤害你,所以……神父,如果我忏悔的话,你能赦免我吗?”
见封文漪还是没有回应,安鹤笙眼中浮现出一抹冷笑。
我们可怜的神父,开始认清恶魔的本质了吗?是啊,恶魔哪有什么感激之心,所有的花招和甜言都不过是为了毁掉你的信仰和人生。
从此之后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看着我的时候难掩畏惧和厌恶。直到有一天,你会亲手把我按进圣水台里溺死。
安鹤笙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闪烁的光,也藏起了自己滑落的心迹。
他收回手正要走开,封文漪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向下一拉,他重心不稳,趴在了封文漪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