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天能冻死人。
皑皑白雪飘进破庙当中,残破的碎布随寒风飘扬,年久失修的神像没了一只眼睛,仅馀一只眼睛低垂悲悯衆生。
神说,衆生平等,善恶有报。
但是他做错了什麽呢?
祁洋无数次在心底质问。
他在右史府邸长大,父母健在,平安喜乐,长姐慈爱,幼弟恭顺,他还记得过年时和姐姐弟弟,还有从露一起打雪仗。父母给他们四个小孩裹成小球,手上也戴上厚厚的手套,以致于他们连雪球都裹不起来,于是他们排排坐在廊下静静地看雪,没过多久父母和乳娘也来了,乳娘抱着从露,母亲抱着姐姐,父亲抱着他和弟弟,他们一起坐在廊下看雪。
其实那雪早就下完了,没有什麽可赏的,但是那时候的雪景就是好看,很好看。
第一次从父母口中听说自己不是亲生的时候,祁洋是没有反应的,年幼的弟弟率先做出了反应,他用小小的手抱住自己腿,哭着喊着让父亲不要丢掉哥哥。父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他抱起弟弟,说,不会丢掉哥哥的,哥哥是父亲的孩子。
“你是我的儿子。”
父亲的嘴这麽笨,只会说这句话,可偏偏就是这样没有拐弯抹角的话,才最能打动人心。
祁洋相当珍视自己的家人,所以当家中传来噩耗,他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父亲遇害,母亲重病,曾经他无比珍爱的家垮了一半。
但是啊,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生父是谁,他的生母又是谁。可即便如此,在被祁越的师傅打断经脉的时候他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天道轮回,一命应当抵一命。
可是当祁越的刀对准姐姐弟弟还有乳母和从露的时候,祁洋慌了,他数次反抗,但是那人踩在他头上的力道太大了,施压在他背脊上的威压强到压断了他的骨头。祁洋叫喊着,他发出尖锐的撕裂声,但那把大刀还是一个地,一个地,接着一个地挥向他无比珍视丶在意的人。
祁洋歇斯底里过,他向他们磕头,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乞求他们能够放过他最後的家人。粉碎尊严,折断傲骨,这份苦楚远不及他睁眼时看见痛哭流涕的乳母和从露要来的强。
“别哭,我没事的。”
祁洋想,他不应该说话的,一张嘴,血就流个不停,流个不停,吓坏了他最後的家人。
为了安全,祁洋拖着重伤的身体安置好了两人,当夜就偷偷离开,想要引开追杀的人。他跑啊跑,跑啊跑,头一回觉得占地中规中矩的清城竟然大的出奇,到处都是死路,到处都是绝境。
被毁掉灵基後,祁洋像一块破布被丢在路边,漫天的雪落在他的身上,有一个妖修路过,见他有一些慧根,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堕妖,修炼邪术。
妖修给了他两枚丹药,一枚是救他命的丹药,一枚是引他堕妖的丹药。
“堕妖之後,我会怎麽样?”
妖修笑嘻嘻地指自己的脑袋,堕妖之人的脑子都会坏掉。
祁洋问,怎麽坏掉法。
妖修说他堕妖後特别想折磨自己曾经亲近的人,因为他们的痛苦会让自己很快乐。
祁洋瞪大眼睛。
後来在饥饿和伤痛中爆发的绝望中,祁洋真的很想吞下那枚能令他堕妖的丹药,吃了之後,就不会饥饿,也不会伤痛,还能报仇,多好啊,畸形的花朵总是需要血腥的养分,只要牺牲掉……
牺牲掉什麽?
祁洋挣扎着从妖修手里逃出,晕倒在雪地里,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府邸,睡在暖呼呼软绵绵的床上,父亲抱着弟弟坐在床边,姐姐给他拭泪,母亲轻声哼唱歌谣。
好温暖。
祁洋睁开眼睛。
他被乳母和从露找到了,被家人找到了,那他就还有家。
从露哭着挥舞拳头,像是想要打他,到最後只是捂住自己的脸,呜咽地恳求祁洋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
祁洋说:“跟着我,你们会死的。”
从露和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不怕死,我们只怕不能待在公子身边,公子,不要丢下我们。”
後来祁洋又被那个妖修找上门,妖修恨他骗走了那枚救命的丹药,强行喂了他堕妖的丹药後拂袖而去,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狰狞间他看见垂眸慈悲状的破神像。
为什麽,神啊,你不是说衆生平等,善恶有报的吗?
为什麽要这样对他?
他的道,又该何去何从?
脑袋开始崩坏,仿佛有两个自己在互相争夺身体,恍惚间,祁洋看到从露朝他扑过来。
甜腥味在嘴里蔓延,祁洋发现自己掉下了一滴泪,从露被他压在身下,手臂横在中间,小臂已经被他撕咬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