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玉与沈明澈,他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徒弟性格大相径庭,一个冷淡一个活泼,但骨子里却是那样的相似,真想看看他们二人之後遇见时的样子啊,可他这样耗下去,又有多少时日呢。这些年来,他愈发力不从心了。
所以,宁晏清看着这几个弟子,心里总是很矛盾,既想让他们一辈子当孩子,又想让他们早些顶天立地,尽管他在一日,便可保他们一日无忧,但他又能护多久呢。
宁晏清走到舒怀玉面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宛如平湖般的双目静静注视着她,“怀玉,以後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舒怀玉闻言愣了一下,宁晏清继续往下说着,声音如流水般沉静丶悠长。
“我丶宋弦丶祁念,我们都很喜欢你,都很爱你。”
“无论是你们三个谁受了伤,我都很担心丶很难过。”
宁晏清一向因材施教,他太清楚舒怀玉的狗脾气了,这小兔崽子和他另外两个徒弟不同,是个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主,要是直接劈头盖脸训一顿则适得其反,他需要一点一点跟她把道理讲明白,拿出十二分的坦诚与包容。她的父母曾放弃了她,宁晏清作为师父要让她知道自己是重要的丶被需要的丶被爱着的。
说完後,宁晏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舒怀玉的表情,果然,她的呼吸节奏从一开始强装出的平缓而逐渐变得急促,强烈的情绪在孩童窄窄的胸口中碰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宁晏清在舒怀玉面前蹲下,与她视线平齐,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细软的头发,逆着灯光,他的表情模糊不清,雪白的发丝笼上一圈淡淡的光晕,不知为何竟将他整个人衬得有些憔悴。
或许是因为他此时是蹲着的,孩童眼中的高山,原来一盏灯火便能将之笼在其中。
“怀玉,我很爱你们……但我跟不了你们一辈子。”
最後一句轻柔的话语彻底击垮了舒怀玉摇摇欲坠的心防,在她眼里,师父是天丶是地,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但是……天地也会崩塌吗?她突然鼻尖一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弟子知错,不该莽撞。”
宁晏清依旧看着她,问道:“怀玉,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师父,”舒怀玉保持跪着的姿势,仰头注视着宁晏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您曾说‘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弟子谨遵师父教诲,宁折不弯。”
这知了个鬼的错!
宁晏清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这小王八蛋的经书算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只见舒怀玉直直注视着自己,他从那眼神中能看出来,这孩子并非在和自己擡杠,而是真的没弄明白。
忽然间,一抹刺眼的颜色映入宁晏清的眼帘,他目光落在舒怀玉的裤脚,露出的纤细脚腕上,几缕蜿蜒的鲜红顺着白皙的皮肤淌下,许是方才那一下跪得太狠,刚刚结痂的伤口再度崩裂开。
宁晏清只觉得头大——白说了,刚刚那一顿算是白说了,孺子不可教也!这孩子什麽时候能爱惜点自己!但他气归气,心疼徒弟还是排在第一位,立即轻柔地将面前的孩子从地上拉起来,从别处拎了个蒲团放在她面前,“坐。”
舒怀玉规规矩矩地跪坐好,宁晏清也坐到她对面,接着问道:“怀玉,你是剑修,所以总觉得自己手中有剑便无坚不摧,但你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你的剑断了又该怎麽办?”
小孩子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舒怀玉根本没品出师父的言外之意,张口就道:“剑断了,我再买一把就是了。”她觉得,就算师父不给她买,她日後也不会混得差到连一把剑都买不起,断就断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宁晏清觉得自己好像瞬间老了一百岁,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将这破孩子倒头种地里的冲动,“怀玉,你今日这麽答可以,但日後还需将此问谨记于心,反复琢磨。”
“是,师父,弟子记住了。”舒怀玉将头点成了一个不倒翁,宁晏清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行吧,若是没有意外,他至少能再活个百年,百年时光,够这孩子长大了。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慢悠悠地道:“既然记住了,那就领罚吧。”
听到“罚”这个字眼,舒怀玉瞬间警觉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学过的经书每样抄十遍,就在藏经阁抄,抄不完不准出来。夜深露重,你身上有伤,尽早歇息,早睡早起,早抄完。”
舒怀玉一脸震惊地看着宁晏清温煦的笑脸,平生第一次觉得和蔼可亲的师父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