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已经安静很久了,就像很多朋友的朋友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仅展示三日内容”,或者半年可见,但是半年中更新的次数,不到三次,永远都是转发的招聘信息,获奖信息,重大项目,全新的展览。
有一些群一直热闹,有一些莫名沉寂,有一些曾经热闹,后来也慢慢沉寂了。
我还得跟项目经理们开着例会,听他们抱怨着人手不足,看着合同到账内心平静,劝他们去公司二手群求购点二手实习生。
Steven在沙发上听着我开会,我确信关闭了视频会议后,忍不住跟他吐槽了几句。
“你就没想过独立出来?”
“别开始给我讲故事,我有KPI,你有ROI,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大家各过个的吧。就算独立,我们也是古老的靠人力资源的线性增长行业,没法给你翻一百倍,大家都是靠干活吃饭的。”
他轻轻笑了笑:“这样不是很好吗?什么时候靠干活吃饭都是好事。”
“就是嘛,没有人干活了,哪有韭菜给你们割。你看,我跟慕容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没在我的业务领域动过歪心。”
“你不觉得他眼睛有问题吗?我觉得以他的眼神,配副眼镜可能不够用,配双眼睛差不多。你知道你表姐有个公司吗?刚跟我们的友商融了一千万美金,他们用了两周时间。慕容说,去年他们估值几千万人民币都没人给钱,差点就散了,他知道以后,给他们做了个FA,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精神不正常敢给六个亿的估值。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公司半年估值涨了十倍,就在他手边,他就给他们做了个FA!他还有脸告诉我!”
“这种事竟然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不过这件事可能不怪他,他可能确实怕我表姐,换你可能也害怕,毕竟你们的友商只认识她两周,超过两周可能就不这么想了。他可能也是替你心疼钱。”
“有时候我真气得想把他踢出去。”
“所以为什么你还没这么干呢?你们明明三观不合。”
“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你知道08年吗?”
“是个挺复杂的年头吧,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我过早的登上了人生巅峰,当然是我还不认识他,以后只剩下坡路了。”我回忆了一下,觉得能有一个年头那么让人印象深刻,也是很难的。
“还有另一场地震。我回国投了一个公司的早期,很健康,行业高速增长,政府关系不错,人也不错,而且他们已经能盈利了。我找了美元资本投下一轮,他们表示在中国市场多少钱都可以出,但是两家头部公司要合并。当时市场占有率第一的那家公司,他们也愿意,慕容正好辞职在家,帮我操办具体工作,对方要求同等比例的股份,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市场占有率更高,已经是让步了,但是我要他们再让5%,他们就不肯了。我们就为什么实质意义都没有的5%,吵了几个月,最后他们还是让步了,等把一切协议都准备好,美资投行破产了。美国市场哀鸿遍野,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民币资本可以接盘,但是两家公司为了估值好看都已经扩张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问我怎么办,我说天灾而已,就像地震,不可抗力,我自己的损失也是真金白银,可是他们很生气,因为之前他们都在赚钱,日子过得不错,跟我折腾几个月就要崩盘了。我知道他们怎么骂我,可是我觉得我真的管不了那么多,慕容说,他来处理。他没骂我,起码没当面骂,也没怪任何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下来帮他们核算成本,裁员,帮他们一个合同一个合同谈违约,甚至跟他们的混账物业喝酒帮他们退租了办公室,他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善后几个月,也没要一分钱。两家公司都活了下来,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还是需要他。”
我端着咖啡发了一会儿呆,收拾了画材出门去了。
我们似乎打开了一个奇怪的阀门,好像沉迷从一种东西转到另一种是那么自然而然,毕竟酗酒和做爱,总有一些方面的感觉是相似的。
比如会有或长或短的大脑的空白,会有或严重或不严重的眩晕,会有脚步虚浮浑身发软的感觉。
我们尝试在床上,在浴室里,在窗前,在沙发上,在地毯上,在餐桌上,在游泳池边。
有时候我们厌倦了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企图以另一种沉迷代替,我疯狂画画,他疯狂练琴。
我们去山里的原始森林徒步,偶尔闯入的游客让我有种回归尘世的亲切感。
我们在瀑布下光着脚,听着树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鸟或蝉或者虫子发出的不寻常的叫声,看着一只巨大的独角仙慢慢的爬过。
我已经给他发了很多页红包。
为了不看见他,远离荒淫无度的生活,有时候我就一个人到村里去画上一天的画,那样他也不会认真找我。
何博士对我的画有点兴趣,我答应能看的都留给他,不过太烂的就不要挂出来了,他去定了一批画框,装了几张,但凡装帧精美一些,看起来就还不算丢人。
“我能在公共区域挂两幅吗?”
“你选两张好的吧。”
他仔细看了看,选了两张让人挂上,剩下的我又仔细看了看,选了两张拿上去。
房子里看不到人影,我站在窗前看了看,花园到湖边都没人影,何博士没有说Steven出门的事,不过也可能就是忘记了说。
我拎着画,敲了敲书房的门,推开看了一眼,也是空空荡荡。
他的书房更像个装修普通的办公室,没有古董写字台,没有豪华沙发椅,书架也有些空空荡荡,只有几本他最近经常翻翻的书,我觉得有一小幅画更适合放在书架上,就去放了。
路过他的书桌,我看见两台显示器都关着,笔记本电脑也合着,我摸了摸散热孔都是冷的。
桌面是有些凌乱的扔着一些打印纸,我猜都是我不该看的,当然看了也没什么用的。
有一摞装订的打印纸,封面看上去有些眼熟。
我忍不住拿起来,装订非常简单,但是看起来翻了很多次,所以有些要散开了,边角也有了折痕,但是显然他仔细看过,因为边边角角还有一些笔记。
我翻开看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眩晕,那是我看过的那份报告,只是打印了出来,看起来有些陌生。
我对这份报告的厚度感到心惊,拿在手里翻了翻,最后一页掉在了地上。
我捡起来,那是一张彩色打印的图表,为了打印字迹清晰,所以是一张A3跨页,在整本里并没有装订好。
图上没有标题,没有说明,甚至还有一些空白没有完成,那是一张密密的网状图,每个节点,有的是人像,有的是公司Logo,有的是机构名称。
各种颜色的线,把这些节点一一串联起来,每条线上,用细密的小字标注着关联,有投资与持股关系,有业务审批,还有其他复杂的往来关系。
有些文字被荧光笔高亮了,有些地方有潦草的英文笔记,大多是意义不明的缩写。
权力和钱,都在这张网状图里,沿着每一条彩色的线,隐秘或者公开的流动着。
我在一侧偏上的位置看到一张熟悉的照片,那是慕容用在公司网站上的照片,他职业化的笑容,看上去更像嘲讽,他的头像发散出很多条线。
而且图片的最上端,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只有一些稀疏的线条相连。
那是一张密密的蛛网,上面的每个人,既像捕食者,又像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