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另一位太子殿下
原本此人身上的黑头篷蒙得严实,头罩宽大,井飒是不可能看清对方的脸的。但好巧不巧的,恰在此时一阵大风迎面刮起,正正将头罩吹了下去,这位太子舍人的整个脸庞都清晰地展现在井飒面前。
他是谁?怎麽这张脸如此熟悉,那是一种遥远回忆中的熟悉,属于自己的少年时光……
“你是……谢眺?”井飒差点呼出声来。没错,那深遂的眸子虽然早已不似少年时的清澈,但五官的轮廊与记忆中的少年发小高度重合,对!他就是谢眺,长大後的谢眺!
故友重逢的激动使井飒疾步赶上前去,他想要给故友一个拥抱,那是久别重逢後的欣喜……然而,终归是他自作多情了。在最初的那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後,对方很快平静了下来,目光中尽是疏远与陌生:“公子认错人了,我是郑复,太子舍人郑复。”
就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凉水,井飒的满腔热情变成了无尽的疑惑……是他认错人了吗?他敢肯定不是。然而既然对方不肯承认,自然有他的苦衷,自己当体谅,而不是执拗相逼。于是,井飒坦然拱手道:“郑舍人与吾一少年故友十分貌似,一时唐突,还望海涵。”
郑复微微一笑:“世间衆生芸芸,容貌相似者比比皆是,将军不必过虑。敢问公子何事唤我?”
“在下本是东宫宫监,如今已调任丰苑行宫护卫长,当初本该当面向太子殿下辞行的,一直未曾谋面。今日恰巧休沐,特来拜访太子殿下,以全未尽之礼数。”
“原来是井将军。”郑复也回施一礼,“殿下正在宫中,某当为井将军前去传话,至于殿下见不见,那就不是某能说了算的是了。”
“但请舍人将话带到,井飒感激不尽。”
东宫的正殿书房内,中央巨大的火盆中炭火熊熊,阵阵热气直往井飒的脸上扑,他眨了眨眼,很後悔站的位置离火盆太近了些,却又不敢挪动位置,只能不尴不尬地立在那里。
好在这回太子谢玄很快将手里的书简抄完了,长长地呼了口气,擡起头扫视了井飒一眼:“子良别来无恙?让我看看,绰厉风发神采飞扬,这才是我大郑的将军呢!早想见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来,坐吧,还是坐在这御赐的狼皮褥子上,你我都好不忘皇恩呢!”
井飒结结巴巴地想为上回在狼居胥用的东宫令牌道歉,刚开个口就被谢玄顶了回来:“我道什麽大事呢?也值得巴巴跑这麽一趟?你为东宫宫监,自然是有令牌的,情急之时示之与人又有何错?再说,皇上也并未因此事而申斥于我,甚至都没有提过,子良又何必总放在心上?”
井飒这回倒是颇为感动:“太子殿下年纪虽轻,但气度恢弘言行有据,我大郑有殿下这样的储君,实是社稷之福也。”
太子谢玄将几案上的书简推开,轻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却一点不似皇上。父皇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我却只好读书写字。父皇常说,谢氏皇族本是马上得的天下,如今承平日久,但四夷未靖,尤其是北有贵霜虎视耽耽,可我这个做太子的却偏偏武艺不精。唉!父皇天纵英睿,乃不世出之圣君,做儿子的如何比得?好在父皇不止我这一个儿子,皇弟们多好武,将军我主文,他们主武,兄弟们戮力同心,一起辅佐父皇。如今又有一皇弟行将呱呱坠地,我也盼着是个麒麟之才,也好承袭父皇的天赋。”
井飒正愁不知该如何引入正题呢,既然太子主动提起,也不管他是不是有弦外之音了,赶紧压低声音将来意都竹筒倒豆子吐了个干干净净。反正上门是来求助的,帮不帮就看太子殿下怎麽选了。
好在谢玄不含糊,略一思忖便爽快应承了:“方药不成问题,东宫的太医与药膳房都任君取用。只是传话给皇上嘛……此事我不便直说,但其实井将军想见皇上却不是什麽难事。”
“太子此话怎讲?”井飒一时不解。
谢玄微微一笑:“子良难道忘记了吗?皇上为何要将你的母弟赦归,为的是什麽?”
井飒恍然大悟:“多谢太子殿下提醒,我这便前往掖庭局。”
“子良留步!”谢玄拍了拍手,从屏後转出一人,正是郑复,“这是我身边最得力的舍人郑复,你跟他前往药膳房,开方取药。”
“多谢殿下!”井飒见郑复并不动身,似有话要说,便乖觉道,“目下已是四更天,取药多有不便,待明日天亮再取不迟。”
“也好,子良便在外苑委屈一夜,待明日天亮也好办事。”
“好了,知道你有话要说,讲吧。”待井飒的身影从门槛处消失,太子谢玄便收起了笑得有些僵硬发酸的脸肌,沉着脸说道。
“臣不明白,那楼兰女主要为南宫皇後生一嫡子,殿下为何要帮她?以南宫家的势力,今後必会全力扶持这个孩子,殿下岂不平添一强劲对手?”郑复低声问道。
“南宫氏已无生育可能,必会收养其他妃嫔之子,不是楼兰女主也会有其他女人,有何区别?我本忧心这两个女人因为这个孩子而紧紧联系,有父皇对楼兰女主的钟情,又背靠南宫家的势力,我才真正岌岌可危。如今南宫氏已按捺不住下了手,此二女敌意暗生,反成掣肘。我自然要尽力帮楼兰女主保住性命,让她母子平安。”谢玄嘴角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你派最好的太医开方,按井飒所讲的症状开温补些的药物,一定要保证女主平安生産。”
“是。”郑复有些不安,“殿下深谋远虑,郑复实在汗颜。”
“不必挂心。”谢玄安慰道,“你远离宫廷久矣,上手尚需时日。对了,井子良是不是认出你了?”
“这……”郑复一怔,“我虽不肯承认,但只怕他已认定了。”
“无需多虑,”谢玄一摆手,“子良其人颇重情义,不会对他人言讲。幸而当年京中熟识你的故人已是寥寥无几,但你今後行事更当小心。”
“是!”
夜已深,郑复从医署出来,手中捏着一张纤薄的羊皮纸。拐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就是药膳房了,东宫其实就是一个微缩版的皇宫。前殿後苑的格局,医食膳工都有专门的署坊,每日里来来往往,十分忙碌。即便是在夜禁後的深夜里,各署都有轮值的吏员,不分白昼与黑夜的。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将那张羊皮纸夺了过去。郑复吓了一跳,刚要喊出声来,却被轻喝一声:“别叫,是我!”
来人一身黑乎乎的着装,看不清形容,只是脸上的狼头面具颇为骇人。郑复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道:“太子殿下!”
“别这样叫,这里是东宫,你的太子殿下在後苑!”狼头面具下传来颇具少年感的声音,“在这里,我是少傩师。”
“好的,”郑复哑然一笑,“少傩师不在前殿歇息,怎麽溜到这里来了?若是让巡夜的卫士逮着了,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如此,我可如何向大阏氏交代呢?”
“你少拿沐阳公主来压我,你就是借你姑姑的势,一直耍我到现在。”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郑复觉得有些意外,“自殿下归王庭,无论是家姑还是我都对殿下尊敬有加,不知何事令殿下有此误解?”
“何事?”少年取下狼头面具,一弯新月的晦暗光亮下一双紫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如宝石一般,“我本要带飒露紫同行,是你非说目标太大,让我随傩师队後行。结果呢,你那两个属下是怎麽对待它的?我视若兄弟的飒露紫,他们居然把它当作街头耍把戏的猴子一般对待?哼,我知道,我父汗性子懦,这几年历经颠簸,身体又不好,贵霜国内大事小情都由大阏氏作主了。如此一来,你便有恃无恐了,根本没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了。”
“太子殿下如此说,那便过分了。”郑复语气加重了,“家姑本有子女,奈何殒命于王庭内乱,再无生育。自太子殿下归来,家姑可是力保殿下的储君之位,时时处处视若己出,待遇之厚,连我这个亲侄子都自叹弗如。殿下如此讲,直叫人寒心。再说此次长安之行,原不需要殿下亲身犯险,然殿下执意如此,郑复不得不擅加谋划,委屈了白狼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行了行了,别再纠结于这些蕞尔小事了。”狐鹿姑修长的眉头紧攒着,似乎很是不耐烦,他晃了晃手中的羊皮纸,“这就是太医开的方子?”
“正是。只需前往库房把药抓齐,这事也就妥了。”
“你……”狐鹿姑颇有兴味地斜乜了郑复一眼,“没动什麽手脚吧?”
郑复无奈地摇摇头:“臣才刚从太医署出来,这方子便被殿下夺去,哪来得及做什麽手脚?唉……”他顿了顿,改了语气,“也难怪,毕竟是母子连心,殿下口口声声对楼兰女主口诛笔伐的,然紧要关头,终究还是关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