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白狼卖艺
井飒走在长安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耳畔传来隆隆的夜鼓声,心中焦急万分。帝都长安无疑乃是大郑帝国最为宏大繁华的城市,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全部采用东西对称布局,分为一百零九个里坊居民区和东西两个集市。街道纵横,坊肆林立有如棋盘一般整齐。
然而,如此壮丽磅礴的都城,一到夜晚则完全是另一般景象——四处宁静漆黑,惘然莫测。这是因为大郑长安实行的是夜禁制度,夜鼓鼓绝,街禁行人;晓鼓鼓动,解禁通行。每日夜幕降临之後,所有的坊门都要关闭,禁止出入,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才可以打开,让坊中居民进出。
夜禁的时间从一更到五更,若这个时段在街市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绑鞭笞,有时打得重的,因之丧命者也大有人在。唯有每年新年元日到上元灯节期间,朝廷才会开放夜禁,准许开放长安夜市。
眼下夜鼓声刚起,说明夜禁行将开始。井飒不由得既焦急又沮丧,阿斯玛委托他两件事:一是催産药,二是传信给皇帝陛下,三日後务必前往丰苑行宫。他本以为第二件是难事,第一件不过手到擒来。不承想偌大一座长安城,奔波了大半日,竟找不到一个郎中肯开出催産药的处方,更别说药铺抓药了。
他跟没头苍蝇一般转悠了大半日,一个素日相识的药房掌柜的才给他透了底:“井公子,非我等不肯帮忙。着实是这几日风声正紧。前几日,方大户家妻妾相争,那正妻好不厉害,趁着宠妾怀孕六个月的时节在饮食中下了催産之药,或许是力道猛了,不仅打下了个成形的男胎,还生生断送了那妾室一条性命。可偏偏那妾室虽小门小户,其兄长也是在衙门里当着差的,一时告到了京兆衙门,好大一场官司正闹将着,连带着收了那正妻银钱的郎中和药铺都吃了官司,全在居室狱里关着。如今,这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郎中和药铺都恨不得把脑袋埋在沙里,见了来开引産,催産方子的,躲都躲不及,哪个敢往上凑?除非是名医开的方子,否则谁都不敢接。”
这下可怎麽办?药的事办不成,更别说第二件了。他不过一个从六品的低阶武官,哪里有通报皇帝的权力?思来想去,能帮他在君前说上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南宫罃,一个是谢仲平。可这两个人一个是南宫皇後的胞弟,一个是其心腹,都与南宫皇後有着紧密的联系,而阿斯玛之所以要自己设法,摆明了就是要防着皇後。这样一来,还有谁能替自己向皇帝传话呢?
耳畔一阵盔甲兵器的碰撞叮当之声,远远瞅见几名甲士正在列队望着宫门的方向齐步而去。这不是……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到东宫的大门口了!
东宫?太子谢玄?井飒一拍脑门,怎麽没想到呢?还有太子呢!他也是能在君前说上话的,且他并非南宫氏一派,这一点不用忌惮。何况上回向太子辞行去丰苑行宫,并没见着太子本人,如今再去拜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主意打定,他便向东宫正门的方向走去。
“当当当……”身後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响起,伴随着有些生硬鼈脚的长安官话,“杂耍了,看杂耍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这是什麽人啊?敢冒着“犯夜”的罪名耍戏揽钱?井飒忍不住回头望去,这一望不要紧,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被定住了。那一身白乎乎的长毛兽,一对蓝幽幽的眼睛,不是飒露紫吗?井飒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皮想确认一下,不想就是这一闭眼的功夫,眼前里三层外三层已围了许多正在匆匆赶往各自坊门的人衆。人们又惊又疑,又带着些许有大热闹可看的兴奋,三三两两地议论着。
“这些杂耍子莫非是第一回来长安?竟然连夜鼓禁街的规矩都不知道吗?”
“就是就是,这几日有不少耍猴的,玩灯的,卖艺的已经开始进城了。照我说,这些人也恁般心急了些,离元日还有近二十天呢,来得这般早,只能在日里开场子,能挣几个铜板?都是没经验的人。我看这几个人相貌穿着不似我大郑人物,莫非是戎族,才这麽不懂规矩?”
“你们也真是多事,他犯他的夜禁,自有京兆府管,你们操的哪门子心?反正夜鼓刚敲,坊门就在眼前,咱们且看一场热闹,乐得消消食呢!”
井飒却顾不得这些议论,奋力拨开人群,挤将进去。只见中间空地上已摆好一个硬木制成的圆,是竖着的,一个胡人青年正在用桐油擦试着,那是点火圈之前的必要程续,看热闹的人群更加兴奋了。很久没有在入夜时分看耍把式了,既然有人冒着犯夜禁的风险耍了,看看又何妨?
“看,要点火了,狗跳火圈了!”
“什麽狗啊?哪有狗有这麽大个儿的?你看那畜生,尾巴又短又粗,还向上竖起,看那一对獠牙,分明是狼!”
“什麽?是狼!”有胆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向後退缩,女人们心有馀悸,“这闹市区,皇城里,怎麽牵头狼进的城?金吾卫也不管管!”
“狗跳火圈有什麽稀奇?狼才稀罕呢!嘘!莫要吵,要开始跳了!”
只见一名老者将白狼牵到离火圈十来米远的地方立定,从身後掏出一块羊肉到狼嘴边给它嗅了嗅,就在白狼伸出红舌的那一刹那,老者手一提,白狼只能哈着气望着那块羊肉望洋兴叹。人群中发出一阵轻轻的嘲笑,井飒心里无比难过,飒露紫,那是狐鹿姑最心爱的宠物,狼居胥山的狼族头领,为什麽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如果是狐鹿姑在,绝不会容许有人如此羞辱他视若兄弟的飒露紫的。难道……是飒露紫自己迷失了,落入杂耍之手?
容不得井飒有任何反应,老者手向熊熊燃烧的火圈一指,意思是让飒露紫赶紧跳过去。人群寂静了下来,都想见见西洋景。飒露紫却有些犹豫起来,狼是怕火的,比狗还怕……它的前蹄不停地在地上刨着,直刨了两个肉眼可见的坑,依然迟迟不肯向前跃去。
老者见白狼如此表现,大为光火,扬起手中的皮鞭便要向飒露紫抽去。井飒本能地大喊一声:“住手!”
“谁?是谁在多管闲事?”老者放下皮鞭,向胡人青年一招手,二人冲着人群气势汹汹地问道。看起来,这二人似是父子俩。
“是我等!”井飒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个洪亮的声音抢了先。
原来是一小队衣甲鲜亮的金吾卫。一见官兵来了,人群怕被逮住吃棍子,赶紧一哄而散。老者只得上前作揖道:“官爷,我等不过是走南闯北的卖艺人,不知何处得罪了官爷,还请明示!”
“不知何处得罪?”领头的军官冷笑了一声,“你等不知长安城的夜禁制度麽?夜鼓鼓绝,行人禁止在街市上行走。听,夜鼓已敲了几十下,尔等竟还敢摆摊卖艺,公然与京兆府作对!岂能饶过尔等,来呀!拿下,送往居室狱!”
只听一阵“当啷当啷”的令人心悸的响声,几名甲士手拿铁镣就要往那一老一少的脖子上套……飒露紫见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嗥声。
“啊!不好,是狼!”
一阵兵器嘁里呛啷的响声,甲士们纷纷抽出长剑,对准飒露紫。情况紧急,井飒疾步上前,正要喊一声:“住手!”
还没等他喊出声,又有人捷足先登了。领头军官看着眼前从头到脚都罩在黑斗篷中的人,很是诧异:“尔是何人?”
“在下郑复,为东宫舍人。”黑斗篷说完,便递上一块令牌。
领头军官验看了一番令牌,双手递还道:“不知舍人有何指教?”
“太子殿下为了准备上元灯会,特意粼选杂耍百戏,此二人亦在其中。只是这些人大多偏僻地方来的,不懂京师诸般规矩,才有此越矩行为。还望阁下高擡贵手,放过他二人,以免耽误太子殿下筹备上元灯会呀!”
“原来如此,好说好说!”那武官久在京师为官,端是个拎得清的主儿,一听郑复如此说,立刻挥了挥手,临了还不忘加了句,“舍人走好,替在下向太子殿下问安!”
井飒在暗处看得真切,金吾卫走後,那一老一少便犹疑着走到了郑复的身後。井飒清晰地听见这位太子舍人嘟哝了一句什麽话,说什麽听不清,但显然不是中原话,似是贵霜话。井飒不由得心中一触动。这位太子舍人竟然会胡语,看样子背景不简单哪!
眼看这三人牵着飒露紫一前一後地要往东宫的偏门走去,井飒再也不能等了,大步流星地奔过去,高呼道:“舍人请留步!”
黑斗篷本能地停住了脚,转过身来时,井飒不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