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一半是秦信告诉我,一半乃是我自己觉察。这些日子登门拜访的人不少,大多是我爹的旧部,骨头硬的,被贬了,不得志的,与被王太师排挤,恨他入骨的。我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希望我能东山再起,惩治王修廉的人。
这些人,我统统推说病重,一个都没见。
如今王太师主谋给了我个“留巷候”,还不如直接削官来得痛快,这“留巷”便是我府所在的巷名,他这么做,无非是想羞辱我,若我就这么忍气吞声接了这官位,就是认输了。近日来我府上拜访的人,都说找九门提督萧大人,那意思不言自明,可我只装作不懂。秦信不明白,成天劝我重整精神,夺回禁卫军,说太子爷顾念旧情,只要我想,一定能重回高位。
我只说小心为上,如今我眼盲之事千万不可泄露,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回不回朝廷的事,还是等我伤势好转再说。
秦信这个人,头脑简单,做事冲动,我同他说交心的想法,他也未免转得过弯来,而且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我眼睛又瞎了,还是谨言为好。
眼盲之后,不免有些终日惶惶,白日里总要让秦信寸步不离我屋子,只偶尔哑巴来,他才得空出去做些自己的事。秦信的朋友,多是些五大三粗的人,这哑巴虽然文气些,但手上也有常年握剑的茧子,可见有几分身手,府里固然留有几个忠心的老奴,但我还是想秦信和哑巴至少有一人在我跟前。有个会功夫的人守着,我安心些。
也不知这哑巴什么样儿,只知道是个男子,身上总是新洗的衣裳的味道,手上也有皂角味。
这是因为叶太医交待过,我如今脆弱得很,周围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否则伤口要化脓。秦信知道了,便尽量少到我跟前,可是哑巴每次都换好了衣裳,清洁了身体来。我因为这个觉得此人妥帖,不由得便对他有了几分信任。而且同秦信这直肠子有许多话不能说,正好同哑巴讲,反正哑巴总不会泄密。
有一日又有个人求见我,秦信不在,哑巴在我床前。管家过来通报,我说照常告诉他我重伤未愈,不便见人。
哑巴彼时刚喂完我药。他服侍我躺下后,就在我手心写字:“此人可信,为何不见?”
“见了能有什么用?”我笑,“这些人如今都将我当救命稻草,恨不得让我立时踩着他们肩膀把王太师打落了,可我如今这境况,一出头,岂不是自身难保吗?我呀,现在就想活命,做我的留巷候,由王修廉那帮人折腾去吧。什么朝政,不管它不管它。”
哑巴轻轻地笑了一声,很快在我手心写:“撒谎。”
我一怔,心想这哑巴反应也太快了,能读我心事不成。转念又想,我的性子,除了秦信这种脑子缺弦的人,别人好像都是清楚的。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不是不想重回朝廷,报仇雪恨,我恨王修廉恨得要死。只是朝中党派斗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太子爷刚刚登基,桓王又起兵了,这节骨眼儿上……他虽对我无情,我却总归不想给他添乱。”
哑巴没反应。我自嘲地笑了笑,道:“唉,还说什么太子,已经当今是圣上了,”我叹口气,“早都不似从前了。”
“恨他?”良久,哑巴才在我手心写。
我想了想,摇头:“哪有主子能永远英明,不受奸人蒙蔽?我离京已久,又出了桓王这桩事,加之王太师吹着耳旁风,他疑我也不是不可理解。”我这么说,似是开解自己一般,不知为何反而唤起一阵委屈,便闭起眼,就此收了声。
哑巴又写:“又撒谎。”
我不由笑了。这哑巴难道真有读心的本领?还是我眼睛瞎了,看不见他反应,自己的神色也遮掩不好。
“你这哑子,非要我将心底的话都吐给你不可吗?你知道得太多,当心我日后灭了你的口。”
哑巴有点敷衍地笑了一声,也不再在我手心写字,似乎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合着眼,从前同太子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闪过,竟恍如隔世一般,再想起那日我临走前,他疑我那句,更是灰心。
半晌,我压着嗓子开口:“不恨他。只是失望。我为他卖了这么多年的命,竟换不来丝毫信任。我还以为,日久天长,与他总有些情谊,如今才明白,原来他待我,只是像用一把剑,不趁手了,随手便可丢弃,”我说得鼻头发酸,忙笑道,“唉,都怪我自作多情,君臣之间,不就是如此吗?”
这十年来,所有的心动,不过是他为让我更卖命而使的手段。是我自己不知进退,陷得深了,才有错觉,才会伤心。于太子如此,于慕恒,也不正是如此吗?
想起慕恒,我的心不知怎地一阵绞痛,更觉委屈,赶紧不想了,揉了揉眼睛,佯作无事道:“哑巴,你怎么不写了?”
哑巴方才似在出神,只握着我的手却不写字,听见这句才动了几下手指头,却像欲言又止似的,几次没能写出个什么来。
他这么踌躇着,我逐渐觉得无趣,服药带来的困意涌上来,不到一会儿,我便坠入了梦乡。
卧床休息了两个月,外界的战局也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慕恒在自己的封地登基了,据说很受百姓拥护,如今民间许多人将慕恒称为“东帝”。
两月来,虽然四处气氛紧张,却也没有打什么大仗,主要是因为两边的形势复杂。表面上来看,慕恒掌握的桓州府、苍州府和云州府将京畿包围,似乎打进京城夺位易如反掌,漠北边军也可以控一控距京畿较远的封地,这般轻松将这天下拿了。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