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翰心想,岐国公选人最是严苛,这些为他效力的人,若抛弃结党攀附的心思,各个亦是朝中翘楚,只是走这条路更加快捷罢了。但他却不愿详说,便轻描淡写道:“若是岐国公平素里打着范大人的名头,让人通融办事,也未可知。这是此类陋习,查无可查,臣实不敢妄言。”
柴荣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在桌沿上,张光翰的奏报中有一份长长的名单,涉及各部院司局共计三十五人之多,大部分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便道:“这三十五人都是查有实证,与岐国公和长孙思恭往来密切。”
“有银钱往来的实证,账本和名单都查出来了。户部侍郎王充,显德二年,陇西军费多报了两成,合计银两五十三万,他被授意通过,且当月便命洛阳押运司直接将税银送往陇西,连国库的帐都没走。这些都有在岐国公府里搜出了书信。”张光翰禀奏到。
柴荣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知道朝中权贵跋扈,视法度为无物。只是这般的张狂和贪婪仍然让他惊讶。按法律办,当然能大块人心,彰显权威。但马上便要用兵,朝中实在宜稳不宜乱。生生咽下这口气吗?柴荣有些犹豫。
他见赵匡胤矗立一旁,许久未言,便问道:“玄郎,朝中百官结党营私至此,卿以为当如何呢?”
赵匡胤没料到柴荣会询问自己,微微一愣,继而苦笑答道:“微臣一介武夫,勉强懂些舞刀弄枪,安扎营帐的事,哪里懂得朝中官员升迁调派。只知道有违朝中法度之人,不可姑息,恨不得斩之后快。”
柴荣宽容地笑了笑,道:“朕也是随口一问,你那如夫人倒是个聪慧玲珑之人,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武夫。”
赵匡胤亦笑道:“微臣惜福。”
柴荣便不再问,微微思忖,道:“长孙思恭与岐国公定谋逆罪,长孙氏已正法,岐国公念其年老,削爵囚禁吧,此事就此罢休。”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厚厚的奏章上,牙根处咬着恨恨,“朕愿相信这些臣工是为形势所迫而已,一应证据都焚毁了吧。这事就此结案。张卿替朕拟诏。”
长孙思恭杀得迅猛,连辩解的机会也未留分豪,朝中人人自危,此时彰显宽宏,不株连,确实能安定人心,是为君正途。张光翰正要领旨,却见赵匡胤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明其理,但他素来信任赵匡胤,便道:“臣请陛下再斟酌。”然而再斟酌什么?他却又说不上来,只好卡在那里,场面陷入了暂时的寂静。
柴荣亦有些迷惑,却见张光翰不再言语,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赵匡胤。
赵匡胤看了一眼张光翰,愣愣地说:“臣不知张大人的顾虑。但微臣亦觉得将这些证据就地焚毁不甚妥当。”
“哦?”柴荣向他解释道,“马上便要与南唐开战,朕不想此时政局不稳,户部、工部、兵部,哪一个不是战时后方基础。何况人总有个难迫时候,他们依附岐国公也罢、长孙思恭也罢,朕宁愿相信非出自本心。当年曹操尚可以焚书稿以示信天下,朕亦有此胸襟。”
“是。”赵匡胤抱拳行礼道,“微臣明白陛下苦心。但微臣只是觉得此等恩惠应当由陛下施于臣子,而不是由臣下处置。在军中,每次军需粮饷运到营中,臣皆命将士列队出迎,叩拜皇恩。便是要让每位士兵都知道,这军中的一针一线、一米一粟皆出自天家,他们乃是大周士兵,由天下奉养、效忠于陛下,即便由臣统领,亦非微臣家卒。微臣推想,张大人或许便是这个意思,只是不便明言。”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转问道:“张卿,若朕将你查实出的罪状一一赦免,这满朝的臣子,你可就得罪大半了。”
张光翰立马明白过来,接道:“微臣只知恩皆出于上,臣与赵大人一样,只效忠陛下。况且臣身为御史,素有监察纠禁,风闻奏报之职,即使树敌满朝,亦是臣份内之职。”
柴荣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两位臣子,一文一武,处理事情体恤君主,不计私情。不由感叹道:“若满朝文武皆如二卿,朕何愁大业不图。张卿下去拟旨吧,三十五名臣工,据实弹劾。”
“臣领命。”张光翰拱手而拜,离去前亦不忘偷偷给赵匡胤留了个眼神。
文德殿中仅剩下柴荣与赵匡胤君臣二人,此时窗外天渐将明,薄薄的晨雾从半开的窗户中逸进来,让人鼻息间便多了一些湿润。柴荣细细询问了接编陇西军的事情,军职安排、粮饷供给等,又商讨了半天出兵寿州的路线,因此前已谋划许久,兵法、人员、马匹数量,赵匡胤早已烂熟于胸,奏对起来也得心应手。
“若是陇西军收编顺利,四月便可出征。陇西军号称有百万之数,其中除去吃空饷、老幼羸弱之数,精锐大约还有三十万,臣欲留二十万守住北方防线,以防北辽突袭。十万拆分编入军中,直攻寿州,预计五月便可班师。”赵匡胤一扫方才愣愣呆呆的模样,谈起军务,则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柴荣亦觉得满意,微笑颔首,继而又问道:“你领军往寿州,那二十万守辽的陇西军由何人带领?”
“臣推举张令铎。”赵匡胤微微低头,声音如秋日般疏朗坚毅。
柴荣微微一惊,奉国军指挥使张令铎,两年前奉旨领兵出西南,与党项五战五捷,后来双方议和,设夏州为互市通商,张令铎驻扎夏州,兼领夏州都督。听闻他治下极优,善行商贸,与党项相处融洽,甚至娶了一名党项皇族女。从能力与资历看来,确实是镇守北辽的好人选。只不过……柴荣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匡胤,想起了当年刘平说到张令铎与解忧的绯闻传言,柴荣只是半刻犹豫,便道:“朕亦属意此。令兵部传旨让张令铎下月入京述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