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妃扑哧一笑,眼波欲横未横,似一段宛转流波,“那你知不知道你蹙眉时,只有眉尖紧锁,眉梢眉尾仍成流云状。若非刻意练就,怎能如此。况且,若你真是杜家小姐,若听到本宫说你出身风尘,第一反应该是勃然大怒,而非匆忙解释。”
解忧神色咻然大变,两粒墨丸似的眼眸中满是疑惑,牢牢地盯住秦妃,“娘娘说这些,是想以此要挟么?”
秦妃清清淡淡地摇摇头,道:“本宫并非恶意刺探你的秘密,只是与你脾性相投,有意相交罢了。”她笑的云淡风轻,“其实也并非你疏忽大意,这些微末细节,若非同道中人,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解忧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踌躇道:“南唐与周同修友好,选宗室之女入开封,娘娘身份高贵,与青楼云泥之别。”
窗外天色如一掬清水,悄然泻入室内,在两人之间拖出长长细细的光影。清风已不似前日那般寒凉,吹拂在身上,柔柔地像孩童的手,牵动宽大的衣袖飘舞不定。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秦妃吟诵的语调冷清似冰霜,“能写的这样一手好诗词的君主,又有谁能想到,竟也会欺尽天下人。凤舞与我原就是江南官宦养在府中的乐伎,南唐战败,主君见我美貌,便顶了个宗室女的身份,送了过来。这样的事情,自古而今,却也不算稀奇。”
对自己的身世能如此坦然,可见性情之豁达,让解忧自愧不如,不由暗暗想到,怪不得她虽有倾世的容颜,仍然心细如发、体贴周到,言谈笑容无一不恰到好处。自己竟然对此毫无觉察,反倒被她看穿了身份,看来溺水之后,人也变得愚钝了。
秦妃似乎能看穿她未言的心思,笑道:“正好也是给你提个醒,别以为自己是这个后宫中最聪明的人,遇到事情便贸然出头。看破却不说破,才是这里长久的生存之道。”
这个女人……
解忧忍不住心中暗暗发恨,真是让人爱不尽、恨无力。
只是真的能与之倾心相交吗?
奏对
在封爵的半道上,莫名斩杀了一名封疆节度使。即便在暴秦强汉时,也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因此,柴荣对于岐国公的审判流程便格外看重,并形成了一整套由御史台审查、大理寺判决和刑部复核的三司班底,从初步提审到再审、到廷辩,整套程序一丝不苟。
臣工们忙碌了十数日,最终由张光翰起笔,对岐国公拟奏了十项大罪,大逆罪,欺罔罪,僭越罪,狂悖罪,专擅罪,忌刻罪,侵蚀罪等,查核出他与长孙思恭这些年直隶各州县还置有田地近3万亩、房屋1200余间。仅在雷州的房产中,就藏有银5万余两、金首饰34斤、银首饰286斤,及箱、匣、包等431件,其中在后院深挖了两个地窖,其中兵器、盔甲计千余件。桩桩都有实证,后附有他与长孙思恭多年来的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两人结党多年,长孙在陇西控制军务,岐国公依靠当年在朝中故旧门生,在六部中安插亲近,确保大量军费税银运往陇西,如此敲骨吸髓,蚕食国力久矣。
柴荣掩上奏章,深深地陷坐在那把宽大的楠木椅中。长孙思恭与岐国公结党勾结之事,张光翰早已有奏禀,只是当着具具实证摊摆在眼前时,这位帝王方才确实相信,同时心底竟生起从未有过的疲劳感。岐国公历经五朝,如今已是近七旬的老人。离开陇西后,一直在雷州静养。最是富贵闲人的模样,连他都有结党营私,阴谋篡逆之心。那这满朝的臣工,一旦沾染上权力,又有谁人可信。千古帝王的孤寂,直至此时,他方才真正体会到了一二。
刘平命人更换了燃了一夜的银烛,又给柴荣端上一杯热茶。新燃的烛光在柴荣脸上照出两个光晕,让这位年轻帝王的皮肤看起来充满了力量。他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早朝了,官家要不歇息片刻。这整夜的熬着,恐伤龙体啊。”
柴荣的脸浸在热茶腾起的袅袅氤氲中,思忖片刻。声音略微带着一丝嘶哑,“不用了。你去把赵匡胤和张光翰叫来,今日张卿应当在枢密院中轮值,赵卿去府上请。上朝前,朕想与他们谈谈。”
皇上在这个时辰召见,倒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赵匡胤匆匆赶到时,张光翰已将查案的经过奏禀完毕。他当然没提赵氏兄弟与余爷的关系,只是简略地说是自己下了硬功夫,对历年来关于陇西问题的奏报进行了排查,发觉四品以上官员对于陇西军资、税赋归地方等问题持维护态度的,半数以上皆是岐国公门生。再细究,便摸到了两者相生相互的脉络。
柴荣对此也并不关心,他更在意的是,宰相范质究竟有没有牵连其中。
张光翰沉默了一会,论理而言,并没有任何证据指范质牵扯在内,甚至在对待陇西削藩的问题,范质向来持强硬的态度。不过,他毕竟与岐国公是翁婿,即便扳不倒他,在柴荣心里种下一根刺也是好的。便敛袖拜道:“臣查阅了在岐国公府范大人与岐国公的往来书信,只是些日常起居的问候,并无关于朝政的只字片言。对待陇西问题,范大人的态度一直也是强硬削藩。臣据实禀奏,不敢虚言,从证据看来,臣不敢说范大人与此案有牵连。”
那便是也不能确定没有牵连的意思了。自古帝王疑心最重,柴荣果然生疑,问道:“岐国公一年中有大半年居住在雷州,只在年末进京,聚享天伦。若没这个当宰相的女婿协作,凭他千里之外的一个孤寡老头怎么安插进这么多门生故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