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另一头的声音适时接在凌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是邑在把玩它刚刚从楼上随手拾到的老式打火机,随后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逐步靠近。
凌启无奈地抬头,恰迎上邑伸过来的手,对方轻车熟路地托住他的后脑勺。俯身,给了一个带了点刻意成分的吻,触感滚烫,是邑方才沸腾的热血还未平复。
“我去一趟地下室,在这等我。”邑的眼神因为金瞳的存在而显得冰冷,但收手时,指尖依然温柔滑过凌启面颊。
“你自己?”凌启低声问。
“没事,它暂时没危险。”
没记错的话,之前岐槡承认过地下室藏着护心鳞,还有它的原身。
两人交换了一个互相确认的眼神。凌启想跟邑一起去的,但思及凌航,余光再瞥见死尸般的岐槡,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点头,目送邑转身离去。
直到邑消失在视线内许久,才回头对凌航道:“没外人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凌航苍白一笑:“或许不知道更好呢?已经过去的事情本来不值一提。”
第66章
故事说长也短,说短,却又好似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凌航已经记不起八岁之前的太多事情了,但他曾一度深信自己是在前八年的人生中透支了幸福,才会一朝堕入人间炼狱。
八岁那年,起先只是随父母逃亡。
远赴陌生国土的生活觉不像想象中的美好,有的只是一路流离,逃离了铺天盖地的通缉,紧接着却被现实砸得头晕眼花。语言是不通的,异国货币是花不出的去,人是被歧视的。
最开始还好,以凌家父母的小聪明,到底还能混上口吃的,混到个屋檐住着。然而在日子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冬天却是先一步来了——那是个冬天每分每秒都在冻死人的国度,凌家父母却还没有能力租到配备充足取暖条件的房子。
大人尚且还能抗一抗,可经过大半年流离失所,已经又瘦又小凌航该怎么办?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平安度过这个冬天。凌家父母急得焦头烂额。万幸好说歹说,社区中终于有一户人家同意接受寄养,于是凌启便暂时地离开了父母,被接进了从未见过的大房子里过冬——当然不是免费的,为此凌家夫妻俩必须更长时间地外出打工,才能付得起托管费。
邻居家很大,全屋铺着足够火热的地暖,壁炉里的火随时随地都在燃烧,吃的是蛋白质丰富的全肉餐,饭后还能分到女主人自己烤制的一块小蛋糕。
然而这却是凌航噩梦的开始。
主人家把他的房间安排在他们上高中的儿子隔壁。
那人长得很高很壮,白天几乎不怎么搭理他,却会在入夜之后悄悄打开房门,粗暴地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他太小了,所以他只是摸。但这也足够叫懵懵懂懂的小孩害怕到干呕了,凌航总是哭,他便掐着凌航的脖子,威胁他不准告状,然后用他刚成年的冲动与恶劣污染了凌航整个童年。
这样的日子凌寒过了三年,这样的记忆填满了异国的三个冬天。他不敢说,一半是因为害怕那只凶狠的狼,一半是因为父母深夜归家时的疲惫。
他总想着再忍忍,再忍忍,甚至告诉自己这无所谓。可是身体依然迅速消瘦下去,性格也不知何时变得越发怯懦敏感。
后来……后来日子突然在某天好起来了,父母将他带离了恶魔的家,踏上返国的路。
从某种意义上说,日子好了点,至少不必再忍受每个夜里男人喷上脸颊的粗喘。
但又有许多地方不好,父母吃了三年底层的苦,又忍不住干回了那些行当,东躲西藏的日子再次开启,给身体又压上沉重的负担。原先只是体弱,在这过程中算是彻底垮了,有时上边追捕力度大,凌航病上个两三月也没能就医,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扛着,活过来,却也毁了根基。
凌航时常觉得痛,痛到彻夜难眠,却不敢哭出声音,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病出了幻觉,还是身体哪个地方出现了毛病。
父母自然也心疼他,也愧于过去三年的忽略。所以每躲过一阵风波,都会想方设法找到各种补药往他身体里填,奈何早已无济于事,每次堪堪补上一点,很快又要拖着未愈的身体到处潜逃。
他们逃到山里,父亲小腿不甚中弹,危急之际父亲独自钻进相反方向的深林,用自己换取妻儿逃出生机。
那天雨很大,母亲凭着超强的方向感甩开追兵,下一秒却在他眼前失足掉进万丈悬崖。
本就无甚支撑的人生彻底塌了。
凌航竟生不出太多感觉,他只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马上就要死了。
只是死之前,他想回到他的家,回到他这辈子唯一体会过幸福的地方。离开这座山头的时候他太小,不认识路,那用双脚找,穿过草丛的时候有蛇在他脚踝上咬了一口,那儿很快肿成紫黑色,走不动了,那就用爬,入魔似地往前爬,爬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再被雨水冲散。
他最后一次得到了上头的眷顾,在生命的最重点,他终于看见了记忆里的别墅大门——用他那双被灌木枝条划伤,被血染红了视线的双眼。
那不过是五百米左右的一段路,他却要花上一个小时才爬进了院子。
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知道这儿是他的家,家里有记忆的味道。
他想睡了,蜷缩在院子里,任由鲜血不断从全身的伤口流出,混合着雨水着渗进泥土。
他本该就这样死去。
可是就是这半身的血,这半身与凌启同样拥有引灵之力的鲜血,唤醒了岐槡。
后来的许多时间里,岐槡一直都像今天一样燃烧自己为数不多的力量,无底洞似的支撑着凌航早该结束的生命。他们就待着这座房子里,一起走过了数个年头,直到他和它都快到极限,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它不想到此为止,所以选择以卵击石地对上了邑,仅仅是因为只有邑的力量能填补它的缺口,才能让它继续支撑凌航。
“所以你会觉得是邑强迫我……”凌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被强迫的不是他,而是凌航自己。
凌航点点头,作为当事人倒显得淡然许多:“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但我当时还不完全同意岐槡的做法,岐槡想叫我彻底放心。所以开发区那间钉子房里,你们被困的时候,其实我就在隔壁。”
凌启瞪大眼睛,就听凌航继续道:“不过那次你们根本没按照岐槡剧本发展,我看到的是它没有强迫你,你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反感。奇怪的是感情看起来又着实不多,困了你们一段时间,反倒叫我更加动摇,所以后来岐槡只能带着我先离开。”
一切理不清的因果似乎瞬间都通了。当日岐槡的攻击性并不强,凌启一度想不明白设下那样一个局的意义何在,原不是岐槡想干什么,而是凌航在考察他与邑的关系。
凌航歪歪头:“再后面就是你知道的了。我与岐槡意见分歧,而岐槡力量薄弱也无从下手,拖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是最近我身体越来越撑不住了,昏睡了一周都不醒,岐槡才会拼死再次启用之前埋下的设计,利用尾羽变色推进你们下一步行动。然后在地底……我恰好苏醒,看到你果真是被强迫的,决定彻底放纵岐槡的行动,所以你们被引到这里。”
“那你现在,”信息量有点大,凌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发得出声音,“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应该还健康吧?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离死不远吧。”凌航轻松道,“也还好,我从许多年前就接受了自己随时会死的事情,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偷来的。今天输给你的——伴侣?总之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当是给自己一个重新投个好胎的机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