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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一苦二甜三平淡粉身碎骨为天荒(第1页)

车夫禀报:“十姑娘,柳荫别馆到了。”我下了马车,红墙绿瓦飞檐铜门,一派威严迎面逼来。

前脚方落地,尚未请见,已有数名华服家奴从宅内走出,为者是个四旬男子,自称管家,作揖道:“十姑娘,我家爷恭候多时,请随小的来吧。”我颔随他而去,心想萧晚风果真料事如神,连我什么时候到也算得丝毫不差。

一进柳荫别馆,眼前骤然明亮,外头本是冬日萧瑟之景,里面却是春光明媚之色,密林苍翠,百花争艳,时闻鸟语流水之声。穿过层层拱门,走过数道长廊,所经处无不白玉为墙琉璃为瓦,水榭楼台通万里,宝塔明珠拥千翠,彩光流溢,富贵非凡。

“重建后的别馆与先前大不相同。”一路上我随口闲聊,管家应是,“是按长川萧府本宅所建,原先的别院虽是能工巧匠呕心之作,但不得爷心,爷向来挑剔的很。”我点头大有所感,萧晚风那个人啊,的确不是寻常人能伺候的。

又过了几道门,突闻琴声穿透墙壁自内院传出,音律激越紊乱,想来那抚琴人此刻情绪极为不稳。只是随口问了声谁在弹琴,管家答:“是二爷。”我脚步一顿,复而随管家身后走着,不动声色问:“你家二爷近日可好?”管家答:“二爷常闭门不出,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少见到他,倒听说昨夜与大爷吵了一架,被大爷打了一巴掌……”察觉自己多言了,管家回头朝我尴尬笑笑,便没再说下去。

我深思地朝那重重内院看了一眼,琴声已停,那抹烦乱却久未消散。心想,萧家两兄弟的性子一个冷漠一个淡薄,会为了什么事大吵起来?

随管家进了主屋,雕梁画栋,陈设精致,无不华美非凡。暖炉将屋内烘得温和舒适,熟悉的龙涎香自香炉铜兽口中袅袅飘出,白绒圆型地毯陈铺在屋子中央,凤雕朱漆香木矮桌横置,两侧各设一墨色绫罗蒲团,萧晚风便坐在那蒲团上泡茶,简单宽松的白衫长袍,长随意披在肩后,以锦缎在尾处扎成一束,随性闲居之态,不是见客时该有的装扮,是不将我当做外人。

管家婢女们早已退出,他抬眸淡淡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微微探手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我盘腿在蒲团上就坐,看他泡茶。香案上茶器齐备,皆是上好的云陶,火纹琉璃图案。

泡茶须平心静气,明辨温火茶汤之差,他步步稳健,行云流水,显然是一个喜爱品茗且精于茶道之人。

我只懂皮毛,却是看着他的双手出神。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修长宽厚,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饱满如玉,随他的每一个动作优雅跳动,还有那似水长流的宽袖,云雾般飘动,看上去美不胜收。

茶已泡好,他在我桌前斟了三盏。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同一壶茶他为我泡上三杯,仍是按着他的示意逐一喝下,竟是三种不同味道,一苦,二甜,三平淡无味。

他说,这就是人生,先苦后甜,终归平淡。

又说:“也像人一样,在不同的环境中总要戴上面具,扮演不同的角色。”

我一时不懂他言语中透露的禅意,他已起了身在屋内赤脚行走,取来一个深棕小匣子递给我。打开一看,是八珍璎珞,乃上好的女子颈饰,多为皇都贵妇所配,此物更加稀罕。

他说:“前几日阜阳王送来贺品,我一见这东西就觉得该戴在你身上,定然好看。”

赠饰品于女子,他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我抬头探寻看去,他的面容沉浸在茶水氤氲而起的白色水汽中,淡淡的无甚表情,便当他只是一时兴起,又有求于他不好拂了他的意,笑着收下了。

从怀中掏出玉簪子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道:“我知道你想要我放了赵子都,但是悦容,你该知道而今形势,我初入皇都,大乱方定,人心不稳,叛乱者无不暗中窥视欲东山再起,赵子都是非死不可,明日便要午门斩示众,才能断了他那些旧部欲死灰复燃的痴念。而且,放不放人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司空长卿那边也不好交代。”

心顿时跌入谷底,听他这口气,是不想放子都一条生路了?

又听他说:“今夜子时,大理院那边萧家侍卫与司空家的侍卫会有一次交接,中间有半刻时间守卫薄弱。”

常昊王便关在大理院的地牢里,萧晚风是在向我暗示什么毋庸置疑,面色转忧为喜,还没来得及言谢,又闻他郑重道:“赵子都非死不可。”

我心领神会,忙点头:“我会让他隐姓埋名,从此这世上再无常昊王赵子都这个人。”

萧晚风点点头,将桌上那支玉簪子重新放回我的手中,又说了那句:“等你日后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再带它来找我吧。”

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怕了,想他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等我来求。他见我表情,似明白我心中想法,别过脸去轻笑一声,冷硬面容顿如冬雪融化后的温情,暖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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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府前,我问他:“为什么你甘愿冒这么大的危险放了自己的仇敌,难道只为报我的救命之恩?若只为报恩,又为什么不将玉簪子收回去?”

萧晚风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明白人眼睁睁看着糊涂人干蠢事而无能为力。悦容,这是萧家欠你的。”深深凝视着我,“或许我也是想看看,你能为我乏味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当时我并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以为他所说的糊涂人是指子都,以为他所说的亏欠是害我曾经的丈夫受尽屈辱,又岂知他说的都另有其人。

而日后生的一切,让我再一次彻底明白一个事实:萧晚风想要的结果,从来不会改变。

幽暗的地牢深处,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脚步声回响,遥远,幽深。

尚算干净的牢房,冰冷的石床,他就端坐在那里,一身锦衣华服,梳着工整高冠,那坐姿一如往日,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不见丝毫阶下囚的狼狈。

“子都……”轻唤他的名,再见他,恍如隔世。

曾经只手遮天权势如滔,如今冷对寒窗处境凄凉。人生的无常,在他身上得到了如此深刻而冷漠的印证。

仿佛早就知晓我会来,他看到我并不惊讶,面容极为平和,静静与我凝视,隔着那燃烧得通红的篝火,看着这模糊世界里最后的清晰。

蓦然,他笑了,就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说:“悦容,你过得还好么?”

我摇摇头,“不好,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一句道歉。”

“人生来如风雨,去如尘埃。欠你的赵子都怕还不了。”

他微微侧,出神地望着篝火深处翻滚的火焰,低喃:“我这一生啊,恍如迷雾,转瞬惊醒,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失去的,好像遗失在风中的烟花,让人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消逝不见。”

又回过头看着我,“悦容,为什么只有你不能从我的生命里烟消云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提剑砍断铁门锁链,走到他跟前,“来带你离开,我这个人没那么豁达,欠了我的没还完这辈子就不准死。”

“大树枯死,春天就失去意义,我已兵败,千秋基业转眼成空。悦容,你告诉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愤怒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呆了,茫然回望我,我又打了他一巴掌,接连打了三下,“这棵树死了,就再种一棵。春天去了,还会再来。生命的意义,不是只有皇图霸业这一种,你懂不懂,赵子都!”

明明在嘶吼怒骂,眼泪却像断闸了似的源源流下,我朝他探出手,祈求:“所以,子都……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过去的全都不要了,重新再活一次!”

他痴痴地看着我,感动得难以言语,眼角含着泪,把手交到我的掌心,然后紧紧合十,幸福地嗯了一声。

后来,有个男人告诉我:

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骄傲,放弃屈辱,放弃世上所有的一切,需要很大的勇气。然而,爱的请求是如此美丽,就像开在悬崖上的曼陀罗,让人甘愿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要成全一次天荒地老。

他哭着说:“悦容,请带我走吧,让我永远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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