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江定安听见他说:“是,”
受到杜筱清的怀疑,无异于置身于对她极为不利的处境,哪知得到这个回答,江定安非但不紧张,反倒慢慢放松下来。
明晃晃的刀面映着她阴柔坚毅的眉眼,软韧的英气在昳丽的五官中再度浮现,江定安不再追问,她随手将刀搁在杜筱清面前的案上。
杜筱清接过来,一面敛刀如鞘,一面道:“日后你不用,便不要再拿了。”
江定安听出几分懒得收拾的意味,垂下弧度似蝶翅般的长睫,也不与他争辩,话锋一转,“杜长史,今日闹了这么一遭,怕是整个白家都惊动了,如何收场”
杜筱清并非直接回答,道:“丰乐楼二楼厢房的痕迹已经处理干净了,你可买卖硝石硫磺是重罪?”
他的凤眸生寒,态度已然有几分严峻,声音竟然还是和缓温润的。
江定安为他惊人的演技打动,想不到即使在人后,他依然保持着端方君子的人设。
至于丹娘子一介贫苦娘子从何处得来的硝石硫磺,江定安亦是心怀疑窦,随即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杜筱清沉默片刻,出声唤来暗卫。
江定安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拦下她们?”
试探
杜筱清道:“你既说朝娘子要回乡面见亲人,记挂父母之情人人有之,且此事与她无关,令丹娘子回来配合调查便是了。”
这个决定也算有些人情味,江定安放下心,圆融的眼眸望着他,似乎在等他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杜筱清此次出手也并非全无把握,他略沉吟了一会儿,江定安看出几分不愿向她和盘托出的意味,她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眸,目光往下,停在他散落的袖袍上,分明是极艳的颜色,却如从天上裁下来的片片月华,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江定安不再看他,旋即转身离开,杜筱清亦无话可说,忽的从窗外飞来一只通体漆黑的照夜,扑朔着双翅落在案上,杜筱清将照夜脚上的纸条解开了看,眼眸微凝。
江定安听到身后声响,不由地回眸,眸光落在他手中的纸条上,不知怎的,她直觉上面的内容与她有关。
杜筱清取了一张纸条,提笔蘸墨,修长整齐的手指握着漆黑的笔杆落下几个字。
那张照夜衔来的纸条依旧静静地躺在案上,江定安敛在袖中的手指微颤,到底还是没有直接取了来看,低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毕竟此事与她有关,杜筱清倒是没有瞒着她,“令堂得了东坊三进院之事被她从前的夫家所知,为了抢夺房产不择手段。”
一听此事与江怜群有关,江定安不复方才的镇定,连忙上前拾起纸条展开细看,发现事情与杜筱清所说别无二致。
上面清晰地写着,江怜群的前夫林大郎一家要以一日未曾签下放妻书,江怜群一日还是林大郎的妻子,而她身为人妇,背弃夫家在外寡居十年,甚至与人茍合生下一个女儿。实在是天理不容。
鉴于以上种种,林家要官府以通奸罪判处江怜群浸淹之刑。所谓浸淹之刑,便是将人缚于猪笼中,沉进霭霭江河。
好一群蛇蝎心肠的豺狼,十年前以娘亲无子为由将她休弃,口诛笔伐逼得她被娘家摈弃,走投无路,如今又来胡编乱造,要置娘亲于万劫不复之地。
江定安捏紧了字条,圆融清亮的眼眸已然带上了几分坚决,她随杜筱清远赴珠崖郡,一是为了那栋东坊的三进院,二则是为了寻找亲人的踪迹。
江怜群虽与她并无血缘关系,但十年养育之恩不可不报,于江定安而言,除了她的生身父母,这世上没有比江怜群还要重要的人。
她做好了即使失约于杜筱清,即使失去三进院,也要回去守在江怜群身边的准备。
江定安勉力压下周身剧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转念,陡然问道:“杜长史,你可知是何人告知那群人我娘搬迁的消息?”
此时月上梢头,月寒如冰,落入江定安眸底,衬得她柔软如洗的圆眸都是冷的。
杜筱清无视她眼中隐隐的怀疑之色,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和缓温柔,“我也不知,”
听到这四个字,江定安眸中的怀疑之色更盛,两丸飞翘的圆眸漆黑如墨,杜筱清知道她在怀疑他,世人皆知商贾重利,她疑心他明面送出三进院,暗处又算计着夺回来。
杜筱清道:“此案虽然滑稽无理,但数千年来,世道待男子总是比待女子要宽容些,诸如此类的滑稽之事数不胜数。为免出了岔子影响到令堂的安危,我已经请郡守夫人出面将令堂安置在郡守府中,以确保她性命无虞。”
“此案的关键便在于放妻书,官府中备案的放妻书不见了,令堂拿出的那份放妻书早已被白蚁啃噬破烂,至于林家人手中那份,他们自然不肯拿出来。”
杜筱清心平气和,细细将此案剖开来讲解。
在暗夜笼罩的窗光之下,江定安深深地望着他昳丽潋滟的眉眼,几乎想望进那双微弯的凤眸内。
她不再说什么,拖着丰乐楼那身繁重如云的衣裙,缓缓坐在杜筱清面前,垂眸看着案上那只毛茸茸的照夜,顺滑浓黑的云鬓很有些恬静柔美的意味。
这十年来,她与娘亲住在天柱山脚下的草庐之中,林中多蛇虫,娘亲手中那份放妻书被白蚁啃食殆尽也不出奇。
江定安甚至有些后悔,昔日为了蛰伏在杜家香坊做采香女,间接导致娘亲陷入如今的局面。
她很少为已经发生的事情伤神,这次也不例外,心中仔细将杜筱清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一捋顺,忽然发现最关键的一处:林家说她是江怜群红杏出墙得来的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