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心隐瞒,江定安也不再探究,脑中还有些眩晕,索性先回到庐中休息。
大船在江面上如履平地,偶而有颠簸,也很快平静下来,江定安饮了半盏般若汤,神志反倒异常清醒,心道:莫非杜筱清素日饮此酒振奋精神。
翌日便到了澄迈港,港口泊着许多货船,纤夫的号子此起彼伏,二人在珠崖郡朱卢县一处客栈落脚。
在客栈之中略歇了一二个时辰,江定安便戴上幂篱,穿上防雨的罩衣,独自出去了。
脚下石青色的石砖湿漉漉的,缓步行在坊市中,可以闻到四面扑来的香气,各色新鲜海产的腥气,倒挂的罗伞下挂着各色香囊,店前的博山炉幽幽地燃。
此时正是清晨最热闹的时候,江定安穿梭在人群中,忽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梳着惊鹄髻,手挎竹篮,不过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中,怎么寻也寻不到了。
江定安原地转了几圈,方才那惊鸿一瞥好似只是她的错觉,任她如何寻找,怎么也找不到。
十年过去,也许是她眼花了。再者,天底下梳惊鹄髻的女子多如云,不止她和阿娘。
江定安有些失魂落魄,忽然闻到什么味道,仰起头,陡然注意到附近酒楼二楼厢房处的槅窗敞开一角,透过这一角缝隙,隐约看见一只红炉的轮廓。
铜胎簋式炉,
窥见那只江定安笃定那处厢房正在以水煮香,香气随着蒸腾的水汽一齐逸散开来。
时人好香,大多焚烧熏燃,或悬配容臭,至于以水煎饮,只听过少数例子。
许是察觉到底下人的视线,厢房中蓦然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将微微敞开的窗棂关上,关得严丝合缝。
江定安明白开窗只是为了给燃烧的红炭通风,他们并不想被人知晓,看来这家酒楼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绕到酒楼门前,抬头一看牌匾,描金的字迹赫然写着丰乐楼,再听门前揽客的小厮介绍,原来此处便是珠崖郡最大的酒楼。
江定安压低幂篱,往里走去,清晨时分,丰乐楼中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宿醉的汉子趴在木桌上睡觉,后厨有些动静,听这声响大概是正在备菜。
她择了一处角落兀自坐下,取了菜单来看,上面的菜肴瞧不出异常,与香料也没有半点关系,至于楼上包厢中的以水煎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尚未可知。
正凝神忖度间,蓦然听见轻而缓的脚步声,来人走进酒楼,在面前落座,头戴草笠,穿着俭朴的灰袍,很是低调。
江定安抬眸看他,虽未开口,那眼神已经在问:“你怎么跟着来了?”
杜筱清没有回答,就着菜单勾了几道,随后递给一旁观望的跑堂。
江定安留意到他勾选的几道菜大多都是她在船上经常吃的菜肴,比如雪荣鱼,只是她此时并不觉得饥饿,只当杜筱清自己想吃。
江定安把声音压得极低,确保除了杜筱清没人能听见,这才将方才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杜筱清亦低声道:“丰乐楼的主家是白家。”此事定然与白家旁支脱不了关系。
江定安眸底情绪复杂,与她有仇的是义安济白家,而非琼州白家,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节外生枝。一转念又想起那日假扮世家娘子进聚兰斋,廋掌柜为她点燃所谓的‘莞香’,熏得脑中一片昏沉
且不说他们打的是李家的名号,若让此香继续在市场中流通,又得祸害多少人?
虽说从槅窗缝隙中窥得水炉一角,到底不能确认炉中煮的是何种香料,江定安道:“我得进去看看,”
说这话时,她圆融的眸子望着杜筱清,显然是要他想办法配合的意思。
杜筱清略一迟疑,从袖中掏出一道令牌,轻轻搁在桌上,借着碗碟的遮掩推到她面前。
江定安快速将令牌收入囊中,顺便瞥了一眼上面铭刻的符文,是珠崖郡郡守的标识,挟此令牌者,等于郡守亲临。她九岁时在明载舟腰间见过,也不知道这道令牌是杜筱清从何处寻来的。
杜筱清抬眸看了她一眼,只消这一眼,无需多言,江定安已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她必要时拿出令牌狐假虎威的意思。
令牌放在暗囊之中,有些硌着肌肤,江定安的心也随之定下来。
她方才观察过,丰乐楼的包厢外都有跑堂守着随时等候差遣,是以,没办法用迷路这个理由进入包厢。
江定安的目光巡过整栋丰乐楼,最终落在那一桌醉汉身上,或许可以用一用他们。
她这样想着,问杜筱清:“郎君,你还有银子吗”
杜筱清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此话一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她唤他郎君,如此亲昵的称呼杜筱清凤眸中掠过一丝深意,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执着的双箸,一个古怪的念头在心内一闪,难不成此女对他怀有觊觎之心?
-
整个丰乐楼的伙计都知道,来了一对恩爱夫妻,为贺新婚之喜,从楼中购六色礼,散于在座诸位。所谓六色礼,指的便是蜜饯饼干,糕点小食,酒水茶叶之类。
这是这六色礼,却不是人人都有六样,每人随意拣了一二样便是了。
这时,江定安与杜筱清坐在二楼包厢中,隔壁包厢便坐着以水煎香之人,隔着一堵墙,隐约能听见说话声,至于到底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楚。
小厮已经备好六色礼,盛在圆盘中,杜筱清并未起身,垂首在一张纸条上写着什么,江定安则走到隔壁包厢门前,抬手叩响了门扉,只听包厢内有人问了一句何事,解释过缘由,那人迟疑片刻,似乎觉得沾沾喜气也好,便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