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里,死的是他,痛的是我。
后来,大家不提他了,这件事消失了,只留一点叹息的影子,在他们茶余饭后的嘴巴里,偶尔冒冒头。
可我完了,我被困在噩梦里了。
一开始,我只梦梦跳楼这件事,后来,我从他离开单位开始梦,我梦见他把车开到明天大厦,停在地下车库里,然后坐着,抽烟。他把烟头塞进纯净水瓶,水变黄了,瓶烧软了。烟头积满一瓶。他下车,乘电梯上28搂,行步梯至厦顶。他在厦顶坐。那是个好夜,满天星斗又大又亮,天河清晰可见。他坐着,想着,看天空。夜愈深,厦底人行道上再无人,一排路灯如瞌睡的小黄眼睛。
他叹口气,如做了决定。他起身走到栏杆旁,张开手,飞,落,死。
每当他死,我都剧痛而醒。那痛越来越清晰,在我皮肤上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白天,即使不做梦,它也影影绰绰地疼。
我去医院,挂皮肤科、神经科、内科、血液科,医生将我横看竖看、塞进仪器、各种检查,断定我毫无毛病、十分健康。
可我真的痛。
医生就说:“那你去看看精神科?”
我就去精神科,做了很多填表,诊断出轻度抑郁症。
妈的搞笑,抑郁症还带传染?!白衣医生一脸严肃,向我宣布:
“抑郁症不传染,但是目睹同事自杀,可能对你产生很大的冲击,让你患上抑郁症。"
行吧,人家是权威。我从精神病院出来,带着一兜子药回家了。
药真有效,副作用也真大。氟西汀、帕罗西汀、文拉法辛、安非他酮、阿米替林、百忧解……我不断换药,想找出副作用最小的。我没找到,倒吃遍苦头。我时而失眠、时而嗜睡、时而暴食、时而欲吐、时而一柱擎天、时而卑软萎靡、时而清爽飘荡、时而沉浊油垢。噩梦没了,我也被治得只剩半条命了。
一个夜,我加班到凌晨,回家已是四点。我在水池旁洗漱,一抬头,雾濛濛的镜中,立着一个小人。
他小而瘦,佝偻着,根本不是我!
我后背一片凉麻,汗水“滋儿”地逃出毛孔。我一米八,我是高大的男人啊!
我壮胆回头,镜中人也回头。我看回镜子,镜中人看我。
我把手掌放到镜子上,轻轻一擦。白雾被擦去,一巴掌宽的清澈露出来。镜中人暴露了他的脸。
他头发灰白、脊背佝偻、衣衫褴褛、皮肤流血。他是韩主任!
我凝固了几秒钟,尖叫冻在喉咙里,爬不出来。我腿软着向后退,撞开洗漱间的门,爬进自己的狭小卧室。我逃到床上,用毯子紧裹住自己。
我发着抖,不敢动,不敢叫。没漱干净的牙膏沫子留在口里,辛凉似针,刺痛舌尖。我哆哆嗦嗦摸出手机,在微弱的光下,输入“驱鬼”两个字。
页面刷新,无数讯息涌出来,全是鬼故事、短视频、古人驱鬼七法。看到那页面的瞬间,我血涌上脸,羞愧万端。
我昏了头了,想求助这些东西!让人知道我抑郁症,最多背后叫人议论我承受能力弱,难当大任;叫人知道我想驱鬼,我就是异类、疯子,这辈子都别想升官发财了!
我滚烫着脸,关掉页面,在无边惊恐之中,睁着眼渡过了一夜。没人知道那一夜我是怎样熬过来。分分秒秒都似酷刑,拷打我的身心。
次晨,与我合租的室友纷纷醒来,我尾随着他们去洗脸。路过水池,我看镜子,镜里有一个头发蓬乱、眼圈乌黑、白眼球上都是红血丝的男人,佝偻着,但的确一米八,是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