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往后靠去——他上半身的动作已经有些僵硬了。
“你在此之前的经历,应该都不太顺利吧。”
“那倒是。”顾惜朝道,“不过也不值得你关心。”
“为什么?”
“我是你的什么人呢,你要这样在意我。”
顾惜朝不太想谈这个,冷冷抛下一句问题,便起身离开了,看样子是去船舱之外透气。
崔告春看了顾惜朝的背影一眼,又看了戚少商一眼,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也听阿娘讲过你们的事。她是武林中人嘛,那件事闹得很大,她就算隐退了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我没想到,你们之间居然是这样的。”
“‘这样’是什么样的?”戚少商问。
“虽然他也有苦衷,当年的错,终究是在顾公子身上的吧。”崔告春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他对你很恭敬,不必说。但是莫名其妙的,你也总是显得对他有所亏欠的样子。”
我是个痴人
崔告春在第一天之后,也没有再和其他人提过“逆水寒”的事——现在这把剑好端端地带在顾惜朝身上。她大概二三天发一次病,顾惜朝、戚少商和杜怀璧轮流当了几次她的“相公”。
一月下来,眼看岳州将近,却偏生遇到大风雨。渔船不便前行。为了不互相耽误,戚少商一行人便从这里上了岸。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似乎是个荒凉破败,久无人烟的废村。村里大多都是茅草房,年久失修,风雨飘摇。唯一伫立的砖瓦建筑,是所月老庙。几个人狼狈得很,于是不顾那满地的灰尘虫蚁,只能进去避雨。
顾惜朝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了几次神龛前的蜡烛,都没点上。他遂随手撕了一块袍袖,点燃了,放在烛台上。
外面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庙里的月老像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个轮廓来,加上烛台中布料燃烧的微光,显得很是诡异。
或许是此处太阴暗逼仄,崔告春一进来就不太自在,裹紧了身上淋湿的衣袍,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顾惜朝伸手想要安抚她,却被她一手推开。
杜怀璧找了个蒙尘的拜垫,碰巧还没烂透,拍了拍灰。让戚少商坐下了。顾惜朝就在他身边倚着功德箱站着,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不减,烛火将灭。顾惜朝又撕了块衣服助燃。崔告春开始小声呜咽起来,逐渐变成放声大哭。
戚少商皱眉道:“崔娘子?”
她平时癔症时并非如此。只见崔告春爬到月老像前,仰头哭道:“相公,你为何离我而去?相公,相公,你我本大好姻缘,为何你不愿留下?月老啊,若是你真在天有知,为何不让他回来?我为何不能圆满?相公啊——”
她一副好嗓子,哭得撕心裂肺,伴着外面风雨呼啸,怪异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又悲怆得让人心疼。
杜怀璧自言自语道:“可怜,可怜。痴人说梦。”
崔告春却似乎他当成了“月老”显灵,赶紧哭着追问道:“月老在上,小女子哪里痴?又何处说梦?我是在做梦么?这是真的么?还是假的?小女子,小女子不知啊——”
杜怀璧将错就错,一拍案几,怒喝道:“甚么好姻缘,不过是黄粱梦处,半生虚妄。那张生何处也,你个痴人!”
他声如雷霆,此时用上了真气,更加洪亮,震耳欲聋。
崔告春呆呆跪在月老像前,哭也忘了哭。双目痴怔。
戚少商身上的“空余恨”已经大半恶化,行动已经困难,也勉强支起身来,注视着她。顾惜朝跪下来,小心地扶起戚少商,让他靠墙坐着。
窗外风声更盛,暴雨如注。一道闪电劈过窗棂,接着轰的一声,一个炸雷打在不远处,令人振聋发聩。屋内的火苗也终于燃尽了,一切归为几乎辨不清面前人形的灰暗。
万籁俱寂。
崔告春忽然尖声狂笑起来,道:“我是个痴人,我是个痴人!”不住对着月老磕着头,又哭又笑。
顾惜朝重重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崔三娘子笑罢多时,泪痕亦已干,站起身来,对着杜怀璧、戚少商和顾惜朝各拜了三拜,道:“小女子已经无碍,就不耽误几位了。多谢一路的照顾。此后若有用得着告春的地方,小女子万死不辞。”
顾惜朝还礼道:“夫人此去,还请小心。”
崔告春跨出庙门,又是一道闪电,恰好照亮她多情的回眸一笑。她嫩黄的倩影,就在这瓢泼大雨中,慢慢远去了。
杜怀璧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戚少商道:“杜大哥,崔娘子心病初愈,神智脆弱,你护送她一路吧。顾兄弟一人送我去无涯楼便好了。”
杜怀璧对着戚少商长揖,道:“我们现在应该离岳州还有一些距离,无涯楼在洞庭北部,实际到了附近就能看见的。戚大侠保重。”也转身跟着崔告春离开。
天色更暗,庙内几乎漆黑一片。戚少商双目难视,只看出顾惜朝大概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崔娘子病好了。”顾惜朝说,“是好事。”
“这本来也不算是病。”戚少商道,“不过是一时痴怔,叫幻梦迷了眼睛。此番她不仅脱离这魔障,还悟透了大道。”
顾惜朝喃喃道:“一时痴怔,一时痴怔……”
戚少商笑了笑,道:“我和她相处不多,但是也能看出,她敏锐、聪明,的确和你有几分相似……当然,像的不只是这点,对么?”
“你觉得我当年也是‘一时痴怔’吗?”
这不是顾惜朝惯有的讥讽反问。他似乎是真心在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