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在说好,有些僵硬地端起茶盏,在他?的注视下抿了一口?。
他?问:“如何?”缓慢眨动眼睫,纤长的睫毛像羽扇,拂得人坐立难安。
其实颜在不擅品茶,她也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香虽香,但?有点苦,又有点咸。可她不能扫兴,只?能说好,“色如积雪,齿颊生香。”
可青崖却失笑,“我刚才神游太虚,不小心?多放了点盐,阿姐肯定品出来了。可你不说破,一味地粉饰太平……还像以前一样。”
颜在顿觉汗颜,自己确实很懦弱,不敢触碰的真相?,以为永远不提及,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心?慌意乱下,她忙岔开了话?题,“青崖,你在乐府过得好不好?没?有人欺负你吧?”
青崖垂着眼,缓缓收拢桌上的茶器,一面道:“起先难以融入,时候长了就熟悉起来了。前阵子上面忽然下令,让我当乐府乐监,这委任来得不合常理,我想定是辜娘子保举我,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了。”
颜在说是啊,“苏月也不放心?你,央了陛下提拔你,况且你有真才实学,定能在乐府有一番作为。日后梨园还要与乐府联手,将大曲推向鼎盛,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帮忙。”
青崖轻轻捺了下唇角,“只?有为着同一个目标,你才能与我一心?。可我不想留在乐府了,我想回梨园,回到太乐署……”他?眼里?浮动着楚楚的光,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狗,哀声问,“阿姐,我可以回来吗?可以吗?”
第44章
颜在?觉得很莫名,“你如今在?乐府不好吗?已经当上了乐监,将来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男子要以前?程为重,如果中途回到梨园,岂不是枉废了苏月的良苦用心,又让自?己变得一文不名了吗?”
可她不明白,不是每个男子都有野心,都想扬名立万。然而他的没野心,是不是会让她失望呢……他不敢说,害怕换来她鄙夷的目光,更害怕被她看不起。
“我?……只是觉得孤寂。”他低下头小声?说,“我?十来岁便被充入小部,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梨园的日子。”
颜在?知道他恋旧,但?她觉得放弃乐府的前?程,回到太乐署再度沦为普通乐工,实在?太可惜了。
“音声?部的人,想谋得一个官职不容易,通常都要科考,再加上通音律,才能被委派到乐府去。你能当上乐监,是苏月央求陛下才为你谋得的,她那时?候自?己多艰难,也没有忘记你,你若是辜负了她的好意,还有面目回来见她吗?”颜在?好言劝慰他,“乐府也好,梨园也好,都是供职的地方,时?候呆得久了,没有什么分别。尤其乐府,人员不像梨园那么多,差事也轻省,对于你这样的小郎君,再合适不过。”
青崖听了她最?后那句话,连连苦笑起来,她一直拿他当孩子,殊不知他虽然只活了十五岁,这颗心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很可怕吧,少年的躯壳里,装着一颗腐朽的心,像个鹤发童颜的怪物?。他想回来,也不是喜欢梨园的生活,只为眷恋一个人罢了。
她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根本不想知道?从他那次替了她,她的心绪分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用她说,他都看得出来。
而颜在?呢,只是希望他能远离那些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去一个对他没有那么大恶意的地方,让一切重新开?始。
也或者?,多少夹带了一点私心,他每日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的负罪感日渐加深。只要他有一点情绪的波动,哪怕只是皱一下眉,也会让她惴惴不安。她盼着他能越爬越高,高得足以弥补他心里的缺失,这样自?己好像可以略感安慰,不用每次见到他,都提醒自?己亏欠了他太多。
各有各的心思?,都在?隐而不发。颜在?见他沉寂下来,觉得自?己就像个狠心的长辈,逼他离开?家乡,逼他出去闯荡一样。
正有些自?责时?,没想到他忽然蹦出了一句话,“替你那一回,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会以此作为要挟,强迫你还我?的情,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结起的伤疤,被一下子撕开?了,颜在?顿时?脸色发白,无地自?容。他的话,让她看清自?己心里的丑恶,丑恶得令人发指,却还在?冠冕堂皇,故作伪善。
“其实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他慢慢说,收回她的茶盏,把杯子连同剩余的茶汤,一齐丢进了釜中,“所?以我?即便行动自?由,也下不了决心回梨园探望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让你变得如此厌恶我??”
颜在?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我?一直感激你,但?我?无以为报,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你就加倍对我?客套,让我?知难而退。”青崖笑了笑,“如今连我?想回来,你也一味地推脱,美其名曰对我?好。”
那邢窑的小盏色白轻薄,在?釜中轻轻翻滚着,偶尔碰上釜壁,发出一声?暗响。
颜在?看着这只被浸泡的茶盏,忽然没有了辩驳的力气?,“你若是想回来,那就回来吧。”
可青崖又改了主意,摇头道:“罢了,还是不回来了。乐府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往,我?也不用顶着别人辛辣的目光,装得铜墙铁壁一般。阿姐,其实那些受过的苦,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后悔,我?护住了我?关心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说完略顿了片刻,方才重又续上,“我?姓嬴,前?朝时?期,我?的祖父因劝谏触怒了幽帝,赢氏满门入罪,全?家几乎被杀了个干净。只有我?和两位阿姐因年纪小留了一命,她们充了教坊,我?被送进了梨园。她们在?教坊受了多少委屈,我?不敢去打听,但?我?知道一定?生不如死,我?要把她们救出来。有一回我?登台,被增王看上了,反正逃不开?这个命,我?就和增王做了个交易,以命相酬,用自?己换她们。”
这些血泪史,他说起来很平静,但?听得颜在?后脊发冷,如坠深渊。
他并不抬眼看她,封存的记忆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但?今天他想倾诉,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增王不是人,或者?说,前?朝那些权贵都不是人,他用尽下作的办法折磨我?,我?料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好在他还算守信,把我?两位阿姐放了,我?以为她们也能活的,没想到一个疯了,一个病了……病了的那个不久就死了,她死后没有人照顾疯子,我?那疯姐姐,寒冬腊月里落了水,也没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死了也好,活在世上只有痛苦的话,还活着做什么呢。她们一死,我?反倒觉得轻松了,从此无牵无挂,过一日算一日。但我遇见了你,你的眉眼其实和我?阿姐并不像,就是忽然之间的一种?感觉,让我?觉得可亲。左翊卫将军要你单独赴约,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保护你。他是前朝的降将,我?知道他的喜好,我?会取悦人,只要我?好生服侍他,他高兴了,你就安全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颜在?泪如雨下,捂住脸哭道:“别说了,青崖……”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颜在?,我?像块破布,早就千疮百孔了,多一两处脏污,算不了什么。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难过,也不要觉得自?己亏欠了我?,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刻意疏远我?,我?就很高兴了。不过我?知道,新朝的乐工都是良家子,和我?们这些前朝的贱籍不一样,我?想接近你,都唯恐玷污了你,你与我?保持距离,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说完,他像耗尽了力气?,挣扎着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来了半日,喋喋不休半日,你一定听累了。梨园近来变革,想必忙得很,你也快些回去吧。”
可待要转身,颜在?却拉住了他的手,含泪道:“青崖,我?没有看不起你,只会因你救了我?,而心存感激。可我?从来没有欠人这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你感受不到我?的心意,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怕不小心慢待了你,越担心越害怕,所?以不敢见你。”
青崖闻言,唇角清浅地抿出一点笑意,低头看她牵住自?己的那只手,迟疑道:“阿姐,我?脏得很,你不要碰我?。”
此话一出,颜在?哭得更大声?了,“我?从不觉得你脏,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只是命运多舛,那又不是你的错,你小小年纪,不该活得自?暴自?弃,忘了以前?的事,从今往后重新开?始吧。”
青崖看她满脸是泪,叹息着替她擦了擦,“好了,别哭了,我?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只不过有时?厌倦了,想找个人说说真心话……我?没有朋友,只能想到你。若是你觉得我?过于粘缠了,就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还有,我?不小了,我?经历的事,比别人一辈子经历的都多,你可不要小看我?。”
颜在?方才止住哭,难堪地掖掖泪,“我?哪里小看你了……那你还回梨园吗?若是想回,我?去同苏月说,让她帮帮你。”
青崖却摇了摇头,“我?仔细思?量了你的话,你说得很对,在?乐府固然孤单,却能挣出个前?程来。这机会是辜娘子替我?谋来的,我?不能不知长进,让她失望。我?在?乐府,会一步一步往上爬,你们把梨园经营得那么好,乐府也不能落于人后。”
颜在?终于舒展开?了眉,勉强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青崖,你是声?乐奇才,说不定?将来能够青史留名。”
青崖道:“我?不指望青史留名,只要你永远记得我?就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淡淡的忧伤,就那么垂眼看着她,星辉都被遮盖了。颜在?才猛然发现,他原来长得那么高,只是太清瘦,总有单薄之感。
他说要回去了,“今日正好出门办事,经过德猷门的时?候,忽然想来看看你。现在?人见过了,心也落回去了,该回乐府复命了。”
颜在?说好,送他到门前?,复又叮嘱他:“你要多吃一些,一顿两碗饭,不能饿着自?己。”
他仰唇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的,你放心。”但?迈出门槛,心下又有些不舍,踟蹰着回身问,“你还会应邀去各个府邸献演吗?你会遇上很多人,你会不会喜欢上谁,再也想不起我?了?“
颜在?觉得他有时?候很好笑,一再说自?己不小了,可时?不时?的孩子气?,仍旧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