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满朝文?武匍匐在地,殿外奏乐的乐工发现了,立时也放下乐器就地跪倒。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先前还与众人同乐的皇帝,究竟因何?发作。更明白了一个道理,看上去再和气的君王也是天一般的存在,打个喷嚏,对?他们这些蝼蚁来说,都是一场危及性命的狂风暴雨。
殿外的人不明所以,但?殿内的人能清清楚楚听见皇帝的诏命,“寿春侯韩盎侵夺民田,苞苴时有,傲睨不能容人,今暴诏其罪,交刑部彻查,御史台督办。朕也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韩盎的罪行是内侍省总领侍监向朕禀报的,朕已查明两者?有私怨,朕绝不包纵宦官干政,败坏朝纲。盛望有数宗罪,祸国、乱政、浮靡、进?谗,且罔顾朝廷政令私调乐工,迫其为娼,每一项都够得上死?罪,朕已将他投入大狱,择日枭首。”待处置完了那两个人,皇帝才又长叹了一声,“自朕登基以来,每常感念上苍,天降良臣于?朕,盼诸臣工恪心笃诚,竭力辅弼朝政。这大梁的江山,还需你我君臣一心,全力匡正。切不要被富贵权柄迷了眼,让朕痛心,让天下百姓失望。”
这番话说完,哪里有人敢反驳。帝王心术如此?,一举处置了韩盎,又借机铲除了盛望。这盛望看似受器重,但?在前朝时就弄权,不过因大开宫门?迎义军入紫微宫,才以此?投靠了新朝。
背叛旧主是为不忠,这种不忠的人能背弃前朝,当然?也能随时为别人再次打开宫门?。皇帝刚登基时,能用?的人手不多,全盘接下了前朝的旧人,等到国祚稳固之后,疑人不用?是常识。原先让盛望查处韩盎就是一场试探,他若是推辞,说明他还算安分,结果很可惜,他满口?应下了,那么此?人就留不得了。
前朝的弊病,不能在本?朝重演,幽帝若是不重用?宦官,高氏王朝也不会那么快覆灭。所以那些曾经尝到过甜头的阉人要愈加提防,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须根除。盛望太过急于?建功,忘了身为内官的忌讳,恰巧让皇帝有了由头一箭双雕,而在今天的端午大宴上宣布,也有警示众臣的作用?。
不过威慑不必过甚,点到即止就够了。皇帝复又换了个和煦的神情,抬手道:“都平身吧,朕扫了大家的兴,自罚一杯。”
他端起桌上的金盏,仰头饮尽了,复又让众人入座,下令乐工们继续奏乐。
殿外轻快的曲调再次回荡在九洲之上,气氛看似又回?到了之前,但?百官心底的恐惧没有消散,即便是笑着,也笑得很紧张,很勉强。
好不容易等到《贺太平》奏完,下个曲目是小部的《婆伽儿》和云韶寺的剑舞,立部的人都退下场,退到了避风台上。
大家刚坐定,就听见太乐令张皇失措的声音传进?来,“孙丞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想是受了盛望的牵连。此事不会波及我吧……我可从?未参与他们的勾当……”
另一个声音宽慰他,“若是名单里有你,早就把你带走了。佟令不必慌张,先接了孙丞的差事,安抚住乐工们。后头还有两场,别出岔子,就是保全自己了。”
屋里的众人心惊肉跳,不多会儿见太乐令进?来,这回?粗重的眉毛耷拉得更厉害了,连抬眼都有些费力。
老资历的乐师追问:“佟令,孙丞还回?得来吗?”
太乐令本?想粉饰太平,最后被自己的丧气打败了,慢慢摇头,“就算能保住命,也回?不了梨园。还好我同他不对?付,否则这回?定会跟着他一起见阎王。”
至于?统管梨园的梨园使,作为顶头上司脱不了干系,太乐丞前脚被带走,后脚他就受了传唤。照着大理寺办事的章程,不把?人像炒豆子一样翻炒个皮开肉绽,是结不了案的。这阵子梨园的重担就要压在太乐令一个人身上了,好在他平时也不凌辱乐工们,要是这会儿有人告他一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诸位,今日五毒大凶,务必当心。”太乐令朝众人拱拱手,“可别出乱子,平安回?到圆璧城,千万千万。”
颜在惨然?望了望苏月,由衷地说:“你还是别同陛下对?着干了,你能活到今天,全靠人家手下留情。一个裴将军算得了什?么,保住性命才最要紧。下回?见了他,好声好气做小伏低,可要记着我的话。”
所以初五那天她的琵琶断弦,皇帝赦免所有人的好风评,因今天当殿的这通杀鸡儆猴,终于?还是败光了。是谁说陛下人很好,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不发威的时候确实满身可亲可敬的君子风范,但?也不能因此?就忘了,他是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开国皇帝。
铁血的帝王,真会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和善吗?
苏月默默和颜在交换了下眼色,“他没把?我们辜家满门?抄斩,已经算是天大的好运气了,是吧?”
颜在点了点头,“知足吧。”
苏月咽了口?唾沫,心下不由难过,她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啊,裴将军对?她有恩,不能以身相许,难道就这样轻轻揭过了吗?
然?而没办法,这风口?浪尖上,还是老实些为好。且再等等,等到朝中局势稳定一些了,再见机行事吧。
这时掌乐又在外面招呼:“快,百戏过后还有一场,奏《芝栖》的上殿外候演。”
苏月一行人忙抱起乐器,提起裙裾,急匆匆赶到了仪鸾殿外。
殿前那片场地上,剑舞收尾之后的宫人行礼如仪,从?两边的石阶上退下来,候演的已经预备好,只等击节声一起,便鱼贯入殿登台。
《芝栖》是高丽曲子,相较先前的激盎轻快,算是较为雅致的曲目,归于?坐部。殿门?两侧设了围屏,有轻纱帐幔作点缀,身姿曼妙的前头人落了座,伽倻琴一响,帐前的宫人便挥动起手里的扇子,俯仰之间,惊鸿乍起。
苏月透过舞者?翩跹的衣裙,偶尔能瞥见上首的皇帝,震慑过朝堂的那张脸,到现在还显得眉目森然?。而下首的臣僚们,这场大宴可说是食不知味,连赏乐观舞都没了兴致,一个个泥塑木雕般,哪里是过节,简直像在检阅大军。
终于?熬过了漫长的燕乐,众人都如释重负,总算可以稍稍轻松片刻了。乐工们按序退了场,重又躲回?避风台,苏月进?门?见颜在正盘弄手里的五色丝,坐过去问:“你没送出去吗?留着做什?么?”
颜在把?五色丝绕在指尖,仿佛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又没有心悦的人,胡乱送出去,万一招来祸端就不好了。”
苏月道:“送不出去就送陛下嘛,送他准没错。”
颜在并未留意先前的那些细节,笑着拿肘杵了杵苏月,“我本?以为你会送给裴将军的,没想到最后还是送了陛下。”
苏月仰天长叹,心道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要是再不老实交出去,能被国用?盯出两个窟窿来。有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根五色丝而已,皇帝要靠此?挽回?颜面,给他就是了。
端午的下半晌,文?武百官不必困守在大殿上,人好像慢慢又都活了过来。百戏杂耍在九洲巨大的平台上献演,一场连着一场,直到晚宴开始之前才会结束。池子上仍旧有竞渡,还架起了高高的秋千架子,伎乐在湖面上凌空飞荡,每个人都能找到感兴趣的表演,忘了先前的忧惧,驻足停留片刻。
不过梨园的乐工们行动范围是受限的,只有千步廊这一片能供他们走动。用?过了午饭,苏月和几个同伴在廊上消食,彼此?笑闹调侃着,远远看见对?面的曲步廊上有几名官员走过。苏月定睛看,中间的人脚下微顿,偏头朝她望过来,即便隔得好远也能看清,是裴将军无疑。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那目光像阳春三月的水,跳跃出一片闪动的金芒。距离远,不便说话,只是抿唇朝她笑了下,这一笑让苏月感慨万千,他好像并没有因她把?五色丝送给皇帝,而对?她敬而远之。都是活在强权下的人,都有身不由己的难处,裴将军那么温和的人,怎么能不体谅她呢。
边上有人在打探,“嗳,那位高挑的大人好相貌,他是谁?”
颜在说:“宣威将军。”
还有人遗憾不已,“要是早看见他,把?五色丝送给他多好……”
说起五色丝,可就有一番说头了,梅引问:“你们留意刘娘子了吗?猜猜她把?五色丝赠给了谁?”
大家茫然?摇头,先前人太多,连刘善质的人影都没看到,更别说看见她送五色丝了。
梅引卖关子大喘气,“我同你们说,你们肯定想不到,以为她送了白少卿,是不是?”
云罗道:“快说吧,不是给白少卿,还能给谁?若是赠给陛下,那也不稀奇了。”
“不是陛下,”梅引压声说,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放出了惊人的答案,“是太常寺卿冯大人,你们惊也不惊?”
果然?是惊,惊掉了下巴。那位太常寺卿今年四十多了吧,虽然?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一表人才,但?年纪摆在那里,再过两年可就该知天命了。
唯一的一点好,大概就是夫人已经过世了,梅引道:“冯大人倒是个长情的男子,夫人常年卧床,前朝那会儿上都乱得很,据说有贼人闯进?府里,夫人受惊吓而死?,至今已经三四年了。冯大人没有续弦,很多人替他说合,他都推说年纪大了,不愿再娶。刘娘子向他示好,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和白少卿散了伙,不图情,图前程了?”
她们百般猜测,议论纷纷,苏月却明白刘善质的想法。她对?白溪石有恨,既然?和他没有缘分,那就索性攀附比他品阶更高的官员去。太常寺卿是少卿的顶头上司,若这件事能成,那么对?于?白溪石来说就是莫大的重压,刘善质是奔着不让他好过去的。她是最拔尖的前头人,若果真刻意讨好,天底下怕是没几个男人能顶得住。
反正女郎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小道消息,胡吹海侃间也不觉得烦闷。
苏月听她们嬉笑,自己转身背靠着栏杆,专心感受湖面上吹拂来的凉风。避风台的屋子建得很高,堪堪投下一个阴凉处,能供她们躲避日光。端午的日头已经很厉害了,晒在脸上热辣辣地,似乎有了初夏的意境。她开始想念姑苏的夏日,菱角、莲藕、鸡头米,还有各色的香瓜……相较之下上都有些寡淡,得等到夏末才有葡萄和樱桃,果然?离家多久都不习惯,没有一天不在想家啊。
叹口?气,可气刚出了一半,就见不远处的国用?掖着两手,正微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