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无声,一声沉沉的倒地闷响,明崇俨倒在血泊中,他轻轻阖眼,只留给我一句似禅语的话:“皇后娘娘,知而难行,是文人。行而不知,是匠人。知行合一,方为天人……”
风吹过,微明月光映出一张少年的脸,不过十岁的模样,面色苍白得犹如冬日初雪,凤眸星目,俊美非常。他沉黑衣袂烈烈飞扬,犹如硕大的黑色羽翼,永远沉如夜色。
“皇后娘娘,明崇俨已伏诛。”少年的声音平静如水,目不斜视,仿佛满地殷红的鲜血与他全无关系。
“素玉,辛苦你了。”看着他逆光的身影,我微微笑了,他是我最得力的影子,不枉我十数年的心血栽培。旁人只叹他剑法高绝,唯有我知,当年的小小内侍,今日的绝世高手。数年苦练,落英几缤纷,这其中的苦痛,非常人可懂。
“知行合一,方为天人……多谢你赠我这最后一句……”望着明崇俨的尸身,我的嘴角微微一动,牵出一丝微笑,“死得其所……”
夜风缓送,婆娑树影张牙舞爪地在暗夜中伸展开来。湖面亦被吹得宛如冰纹琉璃花开叶落,湖水顺延而下,徐徐流淌,静静地蜿蜒盘旋,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
调露元年,深受李治与我宠信的术士明崇俨遇刺身亡。
一日之内,这则消息铺天盖地,全城震动,不论何处,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解读这件事背后的涵义。
信奉鬼神的人说,明崇俨为奉迎帝后,役使鬼神过于苛刻,因此被鬼神所杀。但亦有人认为,明崇俨的死与太子有关。太子嫉恨明崇俨,所以暗暗将他诛杀。于是对李贤的怨怼与指责纷沓而来,种种流言蜚语,围聚在京师上空,久久不散。
李治下令严查凶手,明崇俨被追赠为侍中,他的儿子也受惠被封为秘书郎。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反常的严寒笼罩京师,白雪纷扬,无休无止,仿佛某种预兆。
我披了件三彩旧锦地袍上,斜倚在绿云围花软榻上,懒懒地翻阅着手中的奏疏。青铜鎏金炉的跳跃的火焰里细微地闪出了扑朔迷离的滟滟光亮。太息香一阵又一阵地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左右迁延,迟疑低回。
“如今宫人皆传明崇俨是太子所杀,好端端的宫中,怎会有人信如此传言?”上官婉儿跪伏着为我烹茶,她轻挽青丝,着一袭碧绿色广袖长裙,腰上佩环轻响,望之动人。
我亦不抬首,只问道:“怎么,你不信太子会杀明崇俨?”
上官婉儿不语。
我转口再问:“那么,你认为太子有资格登上九五之位么?”
“说到九五之位,原本没人比太子更有资格,若非皇后娘娘的私心……”上官婉儿一咬牙,毅然说道。
“并不是私心。”我亦未动怒,“太子想要的天下太大,我只能给他一个王座,而不是整个大唐。”
“我……不明白。”上官婉儿睁大眼望着我。
“太子想要的,会令我失去很多。”我神情凝重,想到明崇俨临死的那句话,“知而难行,是文人。行而不知,是匠人。知行合一,方为天人”。事到如今,恐怕再也容不得谁守住国土安稳过日子了。谁是文人,谁是匠人,谁是天人,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造化弄人……”上官婉儿静坐着,头垂得极低,看不清神情,“皇后娘娘,婉儿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求你放太子一条生路!他……”
“婉儿,”我伸手轻抚案几上一只青釉斛,轻轻打断她的话,“你可记得当日我对你说过什么?”
“记得,您问我,想不想多些日子留在您身边……”她幽幽回道,忽又抬头请求,“但是……”
“愚蠢!”我冷厉地开口,劈手将案上的青釉斛掷了出去。
上官婉儿不避不闪,那斛险险擦着她的额头掠过,坠地碎裂,发出巨大的声响,那碎裂的余音在空荡的殿内久久回响,似永不停绝。
“你在执着什么?那可笑的情感么?!我早告诉过你,友情亲情爱情,只是浮华的幻影,用以蒙蔽敌人,甚至欺骗自己!太子会对你真心么?!他允诺你什么?情感,地位,财富,抑或是永远?!你可知东宫有官员曾上书谏言,劝太子不要纵情声色,因为太子宠幸一个叫赵道生的男奴,甚至与他同床共枕,宛如一对亲密爱侣!”我面无表情地说着,语调中尽是看透冷酷后的残忍,“明崇俨被杀后,我下令彻查太子府,结果从东宫马坊里搜出了数百具甲胄!私藏甲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见太子对我的不满与憎恶已到了何等程度!换言之,太子在必要之时,是不惜与我兵戎相见的!何时起,我们母子之间竟到了这般田地?!”
我缓缓起身,挥挥衣袖,炉中袅袅太息暗香,并不浓郁,却清冷得令人胆寒,在我袖中悠然穿行。
我怜悯地望了眼已委顿于地的上官婉儿:“我知你不信,但是,往往不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
“真相?”上官婉儿颤声道,她的额头被我方才所掷的青釉斛擦伤,裂开的伤口正细细地往外淌着血。
我俯身递去一方丝帕:“从他选择欺骗你的那刻起,就已不再爱你了。”
上官婉儿两眼空洞,显是被我这一句话劈得神智不清。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徐徐说道,再无责备,只在叹息中转身朝殿外走去。
“啊,啊,啊——”片刻之后,殿内传来尖利的女子嚎叫声,令人闻之毛骨悚然,却又莫名地感到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