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被那对所谓的表叔表婶带走之后,其实又有一个被领养的机会。
是她姑姑,来凤鸣。
来凤鸣被带到她家的时候,是个杭寻死的那年冬天,家里已见了颓势,窗户破了一直没修,呼呼地漏风,晚饭张淑芬煮了一锅白菜冻豆腐汤,一点油星不见,只怼了块腐乳进去。
玉米面饼子五张,两张给回来的杭建设,三张给他带回去。
母女三人喝昨天剩下来的稀饭。
杭雅菲本来饭量就少,已经开始注意身材了,吃饱就起身去学英语。
杭攸宁每天都在饿,稀饭拯救不了她焦灼的胃,一口菜含在嘴里好久舍不得咽下去。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是街道处的庄阿姨,带了一个女人过来。
庄阿姨道:“这位是江南塑料三厂的厂长,来凤鸣同志,说是来寻亲的。”
来凤鸣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短发利落,穿了件藏青色的工装,一股飒爽的女领导的味道。
那双眼睛,仍是像狐狸,第一眼看向的是屋里正中央摆着的黑白照片,她怔了许久,才看向饭桌前的一家人,轻声道:“你是张淑芬同志吧,你好。”
张淑芬没说话,两个女士就这么对视了半分钟,张淑芬才如梦初醒,摆出一副惊喜的面孔:“你是……老杭的姐姐?这这这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见面的一天。”
两人当着庄阿姨的面,对了信息,抱头痛哭。
可是庄阿姨走了之后,两个女人又陷入了沉默。
张淑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失魂落魄的,连杭攸宁偷偷舔碗底也没骂人。
来凤鸣只是坐在沙发上,握着茶杯一声不吭。
许久,张淑芬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你早三个月来,正好能看见表弟,你认识的吧?”
来凤鸣道:“他没有表弟。”
一屋子人都愣了,张淑芬有点急地解释:“怎么没表弟,建军!小眼睛,厚嘴唇,一口乱牙的那个!”
来凤鸣低声道:“那人不是他表弟,我也不是他亲姐姐,他无父无母,是被我爸在钱塘江边捡来的,当时大潮马上就来了,所以,我爸给他取名叫来潮。”
张淑芬手上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刚刚生下杭攸宁,杭寻意外地欢喜,主动要给孩子取名字。
——雅菲和建设的名字,都是她取的,他温厚地笑着,道:“你喜欢的,都好。”
这一次,他说:“小女儿就叫攸宁,又悠闲,又安宁地过一辈子。”
张淑芬扑哧笑出来:“啥玩意儿,幽灵?你不如叫杭鬼!”
杭寻头也没抬,仍然看着婴儿的小脸,笑道:“这是《诗经》里的,哕哕其冥,君子攸宁,我从小就觉得,很适合做女孩的名字。”
下一秒,屋里就陷入一片死寂,两人之间难得温馨的交流,戛然而止。
杭寻说他是船工的儿子,后来父母双亡,就去参军,跟着部队辗转,来到了东北娶妻生子。
他是在部队开蒙认字,可是他自小读过《诗经》,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他说他家里穷,可是他怎么看也不像穷人家出身,随口说明前龙井入口更顺,燕窝与百合同煎,可化痰止咳。
张淑芬知道他有秘密,她猜不透,在那个年代,她也不敢猜。
但她从来没想到,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张淑芬恍惚的时候,杭雅菲已经站起来的,道:“你胡说!我爸是解放军!是警察!你凭什么说我爸不是我爸!”
来凤鸣道:“我家祖上被称作小燕青,来潮练的就是小燕青拳,应该也传给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