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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似曾相识得自在(第1页)

木棠想,自己一定做了个美梦。像……正午的阳光,像热乎乎的烧鸡腿,幸福到令她牙间“咯咯”地颤。她在林府上有幸消受过一回,是那般软烂脱骨、又热又香的烧鸡腿,只消挨着鼻子一闻,从内到外就全都舒坦透了;再一口咬下去,皮糯、肉嫩、骨酥——她简直忍不住要跳脚了!是梦见了烧鸡腿吗?舌头在嘴里一打转,翻不出塞牙缝的肉丝;呵手吹口气呢,也嗅不着肉香;肚子更是空空荡荡。不。比有肉吃还要快活。她想呀想,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外面的太阳一准老高了,照在眼皮上隐约一片流光溢彩,仿若微醺。她攥着被子使劲伸个懒腰,薄薄的床板在身下出轻微的声响,脚尖再这么抻一抻,更是暖和得好像要和被子化在一起,说不出的舒服呢!

那就……嘘。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别惦记荷包空空,别操心小之安危,什么都别管……枕上偷闲片刻,千金也难换!不信?看看那些个名门闺秀、后妃嫔御,金尊玉贵的,却还不是得天不亮就得爬起身来,梳妆打扮、请安奉茶,年头到年尾也没个安歇。而她这么个没名没姓、一无所有的小小丫头,却躲在这边陲之地,竟敢如此放肆地偷懒?她便是要继续睡了!就着那个不知名的美梦,继续睡他个天昏地暗!被面软乎乎地、将她包裹得仔细,就好像一个沉甸甸的拥抱,一份贴着心间的温度,细腻无声地滋润,教她不再害怕这一路风风雨雨。有一个拥抱……在昨夜,窗外,巷子里……

关于那个几乎不曾入梦的人。是一个拥抱,是他主动。自己把脑袋埋进去,就在他胸前,甚至听得到……他的心跳?就在窗外,就在昨夜。嗬呀!她侧身蜷起来,轻轻咬住了指尖。那大抵是个梦,她昨晚就觉得那是个梦。怎么会……哪能够,这么轻而易举、一声不响地,她一抬眼,就看见那目重瞳?不,她什么也不曾看见。夜黑得像一场梦,没有灯笼,没有月亮,她从窗台上掉下去,掉进一口深井,掉进一个池塘,掉进遮住月亮的云朵,掉进一个幻象。

他是一个幻象。

所以用不着心惊肉跳,管什么礼数全无!便是在梦里又睡着、便是睡着又流了口水,她也听之任之、不晓得丢人现眼了;还有被扯松了系带她那贴身包裹,多少宝贝就散落在小巷尾,自然用不着惦记……

她还是坐起身来。

阳光水汪汪的,折过严丝合缝的窗扇落在小桌上,其上素锦的背囊看似竟好像在光。她披了狐裘起身,踮脚推窗而望,单看见小巷干干净净,却自己看不见自己脚底属于昨夜的尘灰。那大抵是个梦吧,毕竟包裹里的宝贝也一样不差:塞在最里的是她自己临写的一卷《幼学琼林》,皱皱巴巴卷了页、泛了黄、面上还沾了些脏污;其上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是二哥送的《皇甫诞碑》拓本,她看得珍惜,如今竟还像是簇新的。最顶上的小布包继而拿起,底下压着的几张信纸险些飘出来。一张张数过去,不错,都是北上这一路她自己歪歪扭扭的笔迹:

“新丰、柿饼……田家之乐,与长安无异……多食坏肚。”

“华州花蜜黄,葡萄绿,上品。”

“苦泉水羊肉。”

“油糕不油,炸油糕香。”

“延长枣红,不如家中甘脆。”

“延州酒,平原督邮。”

嗯,或许还能加上一句:“入丰州,多尘饭涂羹,半菽不饱”。倒也不好,有些言过其实。九原郡外那户人家那户人家至少还有麦芽糖以娱孩童,她买糖时也着意多给了几十个铜板,够他们吃几顿饱饭,总不至于真就抹月披风去……虽然那糖块偏硬,也不知好不好吃。她接着小心将那最小的布包枕在膝上,打开来仔细清点:一片色彩绚烂、不着焦枯的完整枫叶,一根笔直纤细的枯枝,一片被洗白晒干的鹅羽,一小块溪边疑似宝玉的石头,还有丰州郊外新买的几块麦芽糖。杂七杂八,个顶个的漂亮,但实在不值什么钱。她将这些破烂时时刻刻贴身收着,却把小之专门做给她的新衣留在朔方刺史府,任其在民变里不知所踪,甚至时至今日,依旧不觉得心疼。那是打膝盖的长袄啊,灰鼠里子、彩绣面子,和高卢氏那身一样鲜艳,却暖和得多,光把手伸进去一捂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乎,和现下这毛硬色暗的狐裘可不能比。这却还是旁人不要的,得之不正,穿起来更好似在热锅上蒸着一样,光叫人惶恐。她试过反着将其穿起来,又觉得扎脖子,干脆叠好了也放在小背囊里,却太厚太沉,系都系不上。那教书先生的妻子可是因为携带不便才火儿将其丢弃?她怎么知道,她那时候缩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地,只知道喘不过来气,又不敢下车去。有人一路与她同行——这是好事;可同行之人偏是韩告——这又使她几次三番想要落荒而逃:是她,唆使他背信弃义绑架午家小儿;是她,连累他铤而走险受人唾弃;他却一言不,只送回那对翠玉耳环,淡淡道句谢——岂非别有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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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连马车都逃不出去,只做了很多的梦。梦里行在一望无尽的大漠,周围萦绕着狼群幽绿的眼睛。噩梦在昨夜终于停了,太阳这会儿还闹烘烘地在她肩头窝着、在她耳边趴着。她放下叠好的狐裘,也搁置下韩告要以此陷害她偷盗的念想,站起身先满满伸个懒腰,然后就出门去。先和韩大哥道歉,然后去找小之。瞧,事情从来都很简单,用不着杞人忧天。

她却不过只迈出去一步。

厅堂上下四方遮严,大中午照样是个黢黑的洞。除了她屋子里,和隔壁窗户里透出的淡淡阳光。隔壁,东南角本该是韩告住着的,如今却门户大开,已然人去楼空。住店钱好像昨日他已经给过,木棠本想回头问小之借了还他……

她又往后院去。

方才就听着些人声驴叫,夹杂着辛辣炊烟,还有滋滋冒泡儿的饭菜热气。她早就该饿了,口中一直泛酸,总想吃些甜的,像糖水;或是软的,像白面。两样最好都要,如果她能付得起。荷包里还剩下二十三枚铜板,共几粒银渣。算不得富裕,但也没什么要紧。上个月毕竟过了十四,算上虚岁便是十五,她已经算得成年,打些杂工、种田犁地、或是牧牛驱羊,或许……至少当下总能够吃一顿饱饭。她这么想,脚步还是犹豫了一会儿。通往后院有扇小门,她一时竟也不敢推开。近乡情更怯,她居然害怕遇见美梦、更怕噩梦醒来。

她推开门,阳光满当当迎面而落。她回到王府的夏天。

七月初的某一天,她从朝闻院离开时天亮了不久,府上庶仆赶了菜车正转进东偏门来。执杖亲事刚刚交了班,擦肩而去有几个大小伙子热热闹闹凑上去帮忙。远处鸟啼渺远,头顶寻不着绿荫,她却站在那里看了又看,猜测着今天中午能有些什么开胃消暑的好菜,嘴角不知不觉就翘起来。小之刚夸她记性绝佳,书背得比谁都快;薛娘子还嚷着要听戏听曲,说不定今日就有缘沾光;许久没有下雨,说不定什么时候殿下还要去华山求上一求……

她在门槛上坐下。

严夏转眼换做深秋,卸车如今是装车,站在老板娘身边那执杖亲事转过来一张小脸盘,俩浑圆眼睛将她一打量,刚蓄了些胡茬的唇瓣便欢快咧起,带动了一对胖蚕豆似的耳朵:“快快快,刚又热了一遍。”他小步回灶房去,满当当端来一碗白嫩嫩、还冒着骚气的羊奶,“荆典军专门嘱咐,知道你身子不好……”

七八月里,有时候她也跟着小之似这样径直跑去厨房,端个小板凳等着讨食呢。羊奶刚刚热好,转眼就结了一层奶皮,她拿手捏起来吃了,又要舔手又要吹气。驴车刚刚装好,满当当有些食盒、有些被子衣服。空中忽上忽下飘着尘灰,驴子刨刨蹄,还要带起来稻草碎屑。她却偏就要坐在这里,两手托着碗,看小亲事帮老板娘张罗不知道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到大中午的懒虫,本来也没什么忙还用帮。这不,老板娘在抹布上揩揩手放下袖口,去伙房边上给那不知是谁的神像添柱香,赶着驴车就可以出门了。小亲事笑着再起车扶一把,好像一路送佛送到西,还要跟到不知何处去。就连木棠放了碗,也跟在后头,还要老板娘回头来赶:

“闺女!灶上给你热了饭,自己吃别忙!和你一同来那后生今儿一早便走了。和我那混账儿子一样靠不住。招呼不晓得打,一句谢也不会说,还不如这位毛手毛脚的小军爷。”

她说着又笑:

“欸呀,瞧这大胖耳朵,多福气!行了,你甭送了,两步路的事!有什么要的自己张罗去。帮我看店啊!”

小亲事应一声,仰头看着人家出了门去,是先讨鱼符又行礼,竟令木棠要放空碗的手不知当如何是好了:“鄙姓童,名昌琳。行三,肖猪。康佑十一年选入亲事府备身,次年任荣王府执仗亲事。在此,多谢木棠姑娘救命之恩。”

两眼一提,似是看出木棠不知所措,他轻笑着提醒:

“七月十七,要不是木棠姑娘——你,及时将轮岗歇下的兄弟们喊起来捉拿刺客去,我们这一班人马,可不全都得掉脑袋!”

七月十七……木棠略一想,险些就要倒进门后阴影里。夏日炎炎不仅是好事,她曾经吓得半死,后来甚至走不动道!“那是、文雀姐姐功劳。”不掺水,真真救急救火的大功劳,文雀姐姐……可从没吹嘘过呢。

“……文雀、姐姐呢?”

“自然在她主子身边。”童昌琳应一声,又凑近些仔细将她看看,“好像确实不是,我只记得是长公主身侧的丫头,可没认清是哪一个。荆典军让我来看他妹妹,我就一直记着要亲自谢你……那改天,备点礼当再去谢她。”

他说着又回灶房去端饭拿菜,两手端俩盘子,中间还要顶一碗汤面,看得都吓人!“你回刺史府谢她不就好。”她忙去接了汤面,又嫌烫手,小步得紧跑去饭桌上放着,“送她礼物,她肯定也都不会要的。或者你可以给我,我偷偷给她。我以前也见过你,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童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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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在刺史府。”童昌琳顺口应道,“长公主这回犯了大错,殿下生气,命她留在县衙帮忙、静心思过呢。所以荆典军专门让我来告诉一声,让你就在这儿住着,不用惦记着去跟前照顾。”

才要坐下来的小姑娘便顿住。

“那小祖宗,从前也爱到处乱跑,但没一次是这样直接跑到战场来的。连荆典军都生气。能长个教训也好。倒是麻烦了你和、文雀是不是?”

“小、公主……挨骂了?”

“自然没有。殿下气归气,看见她受累还是心疼的,哪舍得下嘴。昨儿还不知怎么自己把自己搞到人家州狱里,可怜兮兮……”

“怪我。”

她本该这么说,本该去刺史府,当着二哥和他的面这么说。将自己如何三心二意受了陛下蒙蔽,如何自以为是北上来争功,如何偷懒贪闲放了小之自己上九原诸节一五一十诚恳道来。可是她不知何时又转回堂内,又泡在这样沉默的夜色里,甚至看不清手边两碟酱菜是什么颜色、猪油汤面有几两。可如今早不是夏日,她不在长安。没了小之这层羁绊,她或许连他的身畔,都望不得一眼,又拿什么去请罪、去认错?所幸她没有穿着那件狐裘。有更宝贝两样东西却接着交在她手上:

一串黑珊瑚玉牛头项链。是昨夜梦中,垂下他领口的那串。黑珊瑚太黑,夜色里她看不见,可当中的玉牛头分明就贴在她耳边。她记得,玉牛头温润圆滑,似昨夜的月亮,更仿佛曾经桑竹庭外的月光,是她盼啊盼,不该得到的念想。玉牛头此时已静静握在她手中,却浸满九原的寒气,触手生凉;黑珊瑚一颗颗油光水亮,又不知曾受了何人温养?

“荆典军今早去了夏州,刚好等不着见你。所有人都去了夏州,甚至连那位镖师,姓韩的那位。项链是他替你赎回来,让我物归原主,还有这个。”

鱼鳞纹的钱袋,内里估摸有十余两,沉得她甚至拿不住。

“一路照顾长公主辛苦,荆典军说特意给你的谢礼;北上蛮荒,吃穿比不了京中,再加一些补偿;还有这两个月的月钱,不在府上想来也没得领。”

木棠低头望着手中项链和那鱼鳞纹钱袋,神色变了又变,到最后抬眼一望,却是瞧向后院。小门还开着,一时风起,阳光却将一切尘土飞扬模糊成刺白。就是这么近、这么远,这么眨眼,这么真实、又这么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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