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轻一推,将阮氏推入万劫不复,将清流一系推向位极人臣,便是他的目的。
阮如安跪的端正,她低垂着头,等着穆靖南开口。
“怎么?皇后是想陪着那罪人一道流放去不成?”穆靖南矜然的理了理衣袍,声线如冰寒铁冷,“阮氏落罪,朕留了他一命,已是恩典,倘若你执迷不悟,便莫怪朕不念旧情。”
闻言,阮如安咬紧牙关,纤手紧紧握着衣角,指节泛白。
-
眼下屋子里可没有前朝那些臣子,也没什么人值得让穆靖南心里发怵的,他字字句句说她阮氏有罪,可见他打心底就是这般想的。
这流放济州岛的路千里迢迢,阿耶素来清廉中直,也不似其他权臣喜养些暗卫之类的,她原先还担心若哪个旧日政敌起了杀心,派了人在半路拦截,岂还有命活。
如今看来,皇帝信了那“罪证”,若真想动手,就算是养了千百个暗卫,这此去千里流放之路,又有什么用处。
论起审时度势的本领,阮如安自认不差,即使眼下心头怒火中烧,恨不得要和穆靖南吵嚷上千百遍才好的。
可若真吵了嚷了,那她这皇后之位就别想坐了,那么阮氏才是真的半点指望也没了去。
卧薪尝胆的道理,未出阁时,阮如安在自家阿耶身上看了个真切,嫁人后,又在穆靖南身上看了个全乎。
时至今日,她也更不会容许自己栽在这样的坑里。
-
“陛下您是误会臣妾了。”阮如安眼角噙着泪,满嘴违心话,她柔柔道:“阿耶糊涂犯了罪,陛下您未曾牵连臣妾和孩子们,臣妾已感激不尽,怎还敢有别的悖念?”
她手头攥着锦帕,不时的擦拭着滑落的泪珠。
方才太极殿前皇帝的旨意,阮如安是听了个真切
的。
阮氏如此“重罪”,皇帝只罚她禁足一旬,除此之外并无任何惩罚,若仅仅是因着她结发妻的身份,仅仅是凭着她膝下的两个孩儿,自是不能够的。
这其中或是有真情,或是皇帝尚且还不舍得舍弃她这枚棋子。
毕竟阮相在朝三十余年,其下门生无数,遍布朝中各部。
也就是凭着这一点,穆靖南的至尊之路才能走得那么顺畅。
诚然,穆靖南是个有手段有能力的郎君,又韬光养晦多年,当年若没有阮氏的扶持,他凭着自己也一样能坐上皇帝的位子,无非也就是多经历几次刺杀,多几次弹劾,再多几次性命攸关罢了。
阮如安并不是个娇滴滴的女娘,从皇子妃到秦王妃,从太子妃到皇后,她能走的稳稳当当,靠的不仅仅是雄厚的母家势力,她少时苦读诗书典故,苦练礼法四艺,可不是为了在飞花宴上头作两句诗,空得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的。
她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护住阮氏,这是她幼年时便许下的志向。
所以后来,三王鼎立,又有先帝对世家百般打压,为求生路,阮如安将视线放在彼时的穆靖南身上。
穆靖南同其他几个皇子不同,他的生母出自安南云氏,如今虽已落寞,却也是叫得上号的百年世家。
他年幼失怙,后因母罪,而被先帝幽禁于城郊寒山寺,十几年来踽踽独行,独身一人,若能在微末时得她“倾心相待”,将来自然会永远记得这番情谊。
阮如安便是看中了这一点。
于是,她毅然做了负心女,退了国公府的婚约,瞒着阿耶,多次同穆靖南“偶遇”,又哄骗着他许了情谊。
她十五岁那年,穆靖南奉旨前往南境击退南蛮,她暗自跟去,后来又只身潜入敌营,取得将领兵符。
那次凶险,阮如安险些丢了命,却让穆靖南彻底信了她的“真心”。
后来穆靖南大胜还朝,他以军功换娶阮如安,不求其他封赏,可把正愁不想封赏的先帝高兴了个坏。
要知道,南境异动困扰先帝多年,骤然得解,如此大功,穆靖南怎么着也该得封个亲王才是。
可他却愿意为了一个女子舍弃这军功,纵然这女子出身世家,身份尊贵,先帝也未曾看在眼里。
因为无论是先帝,还是其余三王,都打定了主意要灭掉所有的世家。
他们以为,世家被灭,不过是早晚的事。
谁能想到,先太子谋逆被废,穆靖南一个小小无衔皇子,能凭着阮氏和彼时镇北侯府的助力一路扶摇直上,得登大宝。
阮如安并不是想让世家多么大权在握,她从头到尾求的不过是一个安稳度日。
若当年先帝和那三王未曾对世家起过杀心,世家一系未曾走到进退维谷绝处无生的地步,阮如安自然也会嫁给青梅竹马的郎君,虽不如眼下的皇后富贵,但英国公府人口简单,那位小公爷又是个好的,不说多么琴瑟和鸣,却至少也能得个闲散日子。
倒不是说她一心念着谁,她只是更喜欢那样的日子。
不必日日小心翼翼,装腔作势,不必与虎谋皮,不必伪装扯谎,只讲真心实意。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入了宫门,得了泼天富贵,自然也该承起该受的苦楚。
-
就譬如现在,穆靖南并未回话,只是直直看着她,那目光似鹰隼,似是想要从她的神色中找出半点破绽。
阮如安心头冷笑一声,她对着铜镜练了多年的颦、笑、蹙、嗔,也不是为了去南曲班子唱戏的。
此刻,她由着泪如珍珠般滴落,轻轻拍打在锦袍上,纤柔的双肩微微颤抖,宛如风中摇曳的柳条。
她低垂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映衬得她的脸庞更加苍白。她轻咬着下唇,瞧着像是试图压抑住内心的痛苦,却又偏能在不经意间露出那一抹因委屈而泛红的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