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华丽的洋装舞裙在台下看,竟然十分单薄,衬得她像聚光灯下一片单薄的羽毛。
“我又能看见自己了。
“生得不算太难看,人也不算太老。一片,两片,三片,那是我,我在数着那些安眠的药片,一粒一粒地数,为的是让自己能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想这样,应该能留住我的灵魂。
“这是我,是我的眼泪,我的灵魂还在。留住我的灵魂,不要让她跟我一起死去。
原来迟雨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裹在华丽的舞裙中,站在雍容华贵的会客厅里,眼眸明媚动人,神色倦怠,这是“漂泊人”的特质——孟云舒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看过《日出》,也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迟雨。
“——我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我的门,我能意外地得一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然而也许有一天我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我走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我也会毫无留恋地和他同去,为着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永不会放开人的。”
“小雨演得不错啊,这串自白听得我胆战心惊的。”赵南珺被她吓了一跳,小声感慨。
孟云舒抿抿干涩的嘴唇:“……嗯。”
灯光变幻,舞台上亮起来,赵南珺摸着下巴:“感觉这个演方……方达生的男生,有点接不住她的戏呢。”说完她才回过神来,“算了,学生社团,也不用较真”
“……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孟云舒恍惚了一下。
人物依次登场,方达生,张乔治,潘月亭,李石清,李太太,黄省三,顾八奶奶,胡四,王福生——他们在欢快的乐声中跳舞,喜剧一样,逗得台下观众零星地笑出声。
孟云舒的视线落在迟雨身上,台上的迟雨眼角眉梢都是夺目的笑容,她是这个舞台的主角。
“这……所以迟总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吗?他不介意?”
“起初是不知道的。好像在这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容时微微蹙眉,思忖着说,“差不多是,一二年级的时候吧,具体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总之,迟总知道了。”
孟云舒耳畔“嗡”的一下。
——一二年级。
这意味着,迟雨原本有着众星捧月般的幼年时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掌上明珠一样,被寄予厚望,她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应该享受、甚至已经享受过了顶级的资源——然后一夜之间,风云骤变。
“……”
她默然片刻,缓缓深吸一口气:“所以,他把迟雨送走了?”
“嗯。一开始只是养在外面,过了几年,对外宣称迟家的小女儿死了。我想他们可能达成了什么协议,让迟雨不在公众面前露面,换取高额的抚养金。”
咖啡厅里温暖如春,可孟云舒后背发凉。
陈白露从黑三手中救下了小东西,台上她嬉笑怒骂,台下观众被情绪带动,随她的紧张而紧张,随她的笑闹而展眉。
“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就出来吧,这有什么喊头?”
“春天来了,我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轻,我喜欢我自己,我喜欢!”
“喜欢就喜欢吧,说什么——白露,这屋子里太冷了,你要冻着,我给你关上窗户。”
身后有人要去洗手间,从中间的座位走出去,引起一阵小小的噪音,有人咳嗽,有人窃窃私语。孟云舒置若罔闻,她只盯着那道洁白的身影。
“我给你读本小说吧。”
“《日出》?不好不好,这个名字就不好。”
“不好也得听!”
“好好好——我听,我听!”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可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第一幕,要结束了。
“为什么不把她送远一点?送出国,不是更保险吗?”
“当然是严总和迟总协商出来的结果,毕竟作为亲生母亲,她对迟雨是有感情的。”
孟云舒指尖紧紧抵着陶瓷杯。
“……有感情,但十几年不闻不问吗。”她喃喃自语一般,低声说。
“你说什么?”听见她自言自语,赵南珺不解地凑过来。
孟云舒发现自己在走神,她摇摇头:“没什么。”
“你记得当时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吗?咱们宿舍那个,萌萌,她也演过日出,我们宿舍还一起去看来着。”赵南珺低声说,“我记得她演的就是翠喜,还跟我们说,那些主演的服装一个比一个好看,她们就只能穿大花袄,她的还是红配绿。”
赵南珺在回忆中低低地笑,孟云舒勉强笑了两声,附和:“是啊。”
这一幕戏,台下没有人再说话。
“……严总手中同样把持着公司的命脉,他们夫妻分不开,又早已经没有感情了,只剩下利益权衡而已。他们各玩各的,其他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可迟雨这件事是唯一险些闹大的传闻,为两家人利益着想,牺牲她一个,最划算。严总已经为她争取过了,而她又不可能和迟总离婚,所以,这对迟雨而言也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吗。”
孟云舒垂下头,沉默不语。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毕竟倘若是最坏的结果,世界上从一开始就不会有“迟雨”这个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