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太子的奏对没有参考答案了,他思考了很久才说道:“《论语·阳货》曰: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孔夫子说,这世上,唯有最上知的人,和最下愚的人是痛苦的,也是最坚定不移的人。”
“最上知之人就是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洞悉了世间的道理,却无法改变这世界,是清楚的痛苦;无论怎样的困境,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志向,是主动的坚定不移。”
“最下愚之人,就是对世间道理没有任何的了解,是愚昧的痛苦,是被动的坚定不移。”
朱祁钰看着朱见澄,这句话和陈循讲的不一样,当初陈循讲筵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之初生,其性固为相近,然有一等气极其清、质极其粹,而为上知者;有一等气极其浊、质极其驳,而为下愚者。
就是说人在最开始的时候,性相近,但是仍有区别,一等天资为上知者,末等天资为下愚者,很显然是在说尊贵卑贱,出生注定。
但朱见澄的理解,和陈循的理解大不相同,显得格外离经叛道。
“这是胡老师父教你这么解的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朱见澄颇为确信的说道:“是,胡老师父和王学士讲的不太一样,但是孩儿走了这一趟,还是觉得胡老师父说得对。”
“下愚者,就是贫穷。”
“上知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已经洞悉了世间道理,明知不可为仍要为的坚定。”
“下愚者的坚定不移,是他们不能改变。”
“他们一旦意识到了自己是人,不再把自己当做玩物,他们的收入就会降低,最后导致生活无以为继,进而只能再次把自己当成牛马,维持自己微薄的收入,维持家庭的度支。”
“这种下愚者不移,除了他们自身之外,当他们一旦觉得自己是个人,会受到身边人的攻讦,甚至被驱逐,自身和环境,都决定了他们只能不移。”
“是这世道把人变成了鬼。”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朱见澄略显迷茫的说道:“所以,孩儿看到了贫穷,孩儿最开始以为贫穷是他们自己不修身,不修德,王学士就是这样教导孩儿的,说他们贫穷都是不够努力。”
“但是养济院的那些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乡野的畸零户、黄埔河畔纸醉金迷的娼妓、穷民苦力的家庭、一家穿一条裤子的佃户、码头货力于己的装卸工,甚至是那些读了一些书,只能抄书为生,穿着长衫喝酒的孔乙己们,他们是因为贫穷,让他们无法改变,无法明白世间的道理,更无法改变自己困境。”
“的确,天下熙熙嚷嚷,他们的贫穷孩儿无法改变,但是他们周围的环境,是否能改变一些呢?”
朱祁钰看着朱见澄,面色复杂,他最开始对朱见澄的期许是这孩子能顺利继位,在旧党的反攻倒算中,保持最基本的认知,不在那些核心利益上巨大让步;
经过胡濙的教导之后,朱祁钰对太子的期许,也仅仅只是,人亡政息,不要搞全面否定足矣,哪怕是保留下一点点,比如海贸和钱法。
在行万里路之后,朱祁钰发现自己小看了这小子。
胡濙因为担忧朱见澄不够聪慧受到质疑,太子之位受到冲击,而选择了极其深刻的教育。
大明皇帝因为担心太子不理解世事,让他万里游学,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明白道理。
这就坏事了,大明教出个古怪的太子来。
一个能从儒家经典中品味出‘世道把人变成了鬼’的太子,还不够古怪吗?
朱祁钰颇为郑重的叮嘱道:“你这番话讲出来,自己就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你要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朕能教你的不多,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朱见澄有一个胞弟,八皇子朱见治,嫡出,而且年纪幼小,没有经过胡濙的教导,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当大明朝臣们发现了朱见澄这个太子,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朱祁钰再次担忧起朱见澄日后的处境了。
朱见澄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他很多的道理都只能记下,看到了再理解,比如:之前他一直疑惑,自己为何很少见到父亲,父亲为何先是住在泰安宫,而后又住到了讲武堂后院。
“孩儿清楚。”朱见澄的回答不是谨遵圣诲,而是清楚。
他要在父亲的羽翼下成长起来。
坐着火车去宣府
“你看到了什么?”朱祁钰问起了太子的见闻。
太子的表情非常奇怪,带着几分稚气的面色五味成杂,他又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儿臣本来看不到,有些人不想让儿臣看到那些贫穷。”
“就像是有人想要织造出一张密集的大网,告诉儿臣世间美好,后来我还是看到了。”
太子是储君,能瞒得住他一时,绝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那些迎检特别准备的节目,朱祁钰其实也碰到过,为了展现一些儒家六德,搞出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比如朱祁钰在南巡到泰安州的时候,泰安州搞得舍身崖。
若父母生病,子女从那舍身崖轻轻一跃,粉身碎骨,可换的父母平安康乐。
这真的是孝道吗?
显然,朱见澄在南巡的路上遇到了类似的事,才引起了他的警惕,最终他戳破了那层网,看到世界的全貌。
朱见澄继续说道:“儿臣偷偷跑了出去,带着三名缇骑和两个番子,就上街亲自去看,结果,没人愿意跟儿臣说话,儿臣才知道,儿臣走路,都和百姓不同,娘亲从小就教儿臣,应该如何走路,应当,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方才器宇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