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命人在亭子后停下,居高临下地喊道:“喂,你是何人?见了本宫怎不下跪?”她喊之再三,一点回应也没有。她冷笑一声,香腮一颔,便有两个魁梧壮硕的宫监,上前不由分说,牢牢地按定了杜晏华。秦容臻只看他面露惊惶,害怕地躲闪着强劲的力道。
卫贵嫔还不肯罢休,开言道:“你在宫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皇上不追究你,本宫也管不得。只是你既身在后宫,本宫就凭这颗执领的凤印,说不得要代替皇上,取去你身上多余的物件了!”
那两名太监得令,一齐将他扭转,一路拖拽着,向蚕室的方向走去。杜晏华惊恐地回头,不住地搜索着秦容臻的身影。秦容臻这才从匿身的桂丛中走出。随从人众一看他身上的夔龙纹金袍,纷纷诚惶诚恐地下拜。卫贵嫔一计不成,气得粉脸羞红,不甘不愿地指着趴跪在地的杜晏华,语气夹杂着火药味儿:“陛下,外朝的官儿们为了他,向妾说了好几次。您就俯允其请,把这个人送回去罢……哎呀!”
她话音未落,颊上已重重的挨了一掌。力气之大,竟使她直接从肩舆上滚了下来。卫贵嫔哪敢声辩,赶忙伏在地上,头上的翠钿都掉了几个。她带着委屈,小声道:“妾初来宫中,不明规矩,敢问陛下,妾哪一条说错了?”
秦容臻冷笑道:“你私自和宫外串通,交接外臣,已是犯了死罪。还有脸来问朕?”卫贵嫔自悔失言,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声泪俱下道:“妾该死!请陛下责罚。只是一体两面,陛下也该要秉公执法才好……”她自恃得宠,声音越发的娇柔,相信靖元帝绝不会当真处罚她。谁知秦容臻面容森寒,厉声道:“你知过不改,犹在嚣张,是逼朕赐你毒酒么!来人!”
卫贵嫔一听,吓得慌了,玉容改色,张口结舌。秦容臻将她镇住,不欲为之太甚,转身冷冷道:“回你的宫中好好思过,莫要听风是雨,做一些不过脑子的事情。”卫贵嫔眼睁睁看着靖元帝抱了那个罪臣,一路同乘而去。
回到宫中,秦容臻觉得怀中的躯体犹在发抖,他竭力安抚,才使杜晏华安静下来。秦容臻想起他在遭难之际,最先想到的便是依赖自己,不知为何,心头就是一阵熨帖。他以眼目示意梁进忠,看见他虾着身子,奉命去整备那一件“礼物”,这才满意地放下了心。
他哄劝着杜晏华,消除了他的戒心,这才取出一段绸帛,系在他的眼前。秦容臻在前引导,带着他穿过了荷叶相碰的幽径,鼻中阵阵清香,混着雨季潮润的泥土芬芳。杜晏华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脚步错杂,前摇后晃,秦容臻适时地出手相搀。杜晏华出乎意外地安静,好似将全副身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走了有一刻钟,秦容臻停了下来,解下他蒙眼的丝帛。眼前是天子内厩,不仅豢养御马,也饲喂一些四海进贡的珍禽异兽,扑鼻而来就是一阵暖烘烘的干粪气息。在木杙之间,传来一阵低低的响鼻,声音浑厚,带来强烈的威压感。杜晏华睁眼一看,像木桩一样定在了原地。笼子里关着一只高可半人的祁连山雪獒,全身被毛,色如白雪,正狂烈地冲着笼壁。
动静之大,连厩长也跑了出来,盯着那长毛畜生看了一眼,便挫着手,带着满脸腻歪的微笑,来向秦容臻请罪:“陛下恕罪,这狗子孤伶伶一个,这是想雌儿了……”秦容臻本意是带他来看看西域进贡的稀奇玩意儿,不料他揭去绸布后的表情,真如厉鬼附身一般。只见他以手蒙脸,发出了尖锐的悲鸣,浑身骨节格格作响,忽然从口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秦容臻手脚发慌,竟然不曾拉得住他。杜晏华身上突然爆发了一阵力气,猛然挣脱了从人,照直穿过深密的幽径。直到不远处的湖中传来噗通一响,秦容臻还怔在原地。他几番握紧了拳头,脸色由青转白,逐渐失去血色,喃喃念道:“都是朕造的孽……”
他不顾泥泞湿鞋,提起袍摆,一路甩开侍从,追到了湖边。还不及思索,小腿肚一阵凉意,湖水已从靴筒中倒灌进来。这方莲湖是人工运土,开凿而出的,水位并不深。他看见杜晏华怔立湖中,表情茫然,浑似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他薄衣已近湿透,丑陋的身体赤裸裸地展现在宫人面前。他竭力向前奔跑,似在追逐什么,却不防被湖底圆石绊了一跤。秦容臻伸手一揽,拥他入怀。杜晏华埋首在他肩上,和他肌肤相贴,身上的战栗一阵阵传到秦容臻心里。秦容臻注视着那双婆娑欲语的泪眼,只见他满脸惭悚,几已不欲为人。他扯起秦容臻的双手,扣在自己脆弱的颈脖上,那里已青筋蔓延,热意烫手。
“求你……杀了我……”
他只有口唇在开阖,眼中是一片死寂。
秦容臻看着他泪如涌泉,整个人在自己面前破碎、坍塌,内心的恻隐占了上风。一阵冲动攫住了他,胜过了帝王威严与天理伦常,他俯下身,吻住了怀里的人。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杜晏华的眼猛然睁大了,眼中灼人的光华几可照彻日夜,嘴角也露出了深深的微笑。
十四
这日一早,寝殿外的气氛就有些微妙的暧昧。皇帝睡到日高未起,桑皮纸里一片黢黑,令人心生不测,却无人敢不识眼色地走近一步。连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梁公公,都低下了光崭崭的额头,大脑袋里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跟在他后面的一干年轻资浅的宫女,各个脸庞熟红,如同烧虾,眼中带着单纯的好奇。一些阅过世事的姑姑,想起昨晚自门缝中漏出的声音,纷纷挤眉弄眼,捂嘴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