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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第1页)

她只是盯着他眼睛——怎么病人还能拥有这么明亮这么充盈着生命力的眼睛?

眼睛里燃起炽烈的火——火当然滚烫,火怎么会又冷又寒?他眼中暖焰似乎从出生以来就点燃,及至今日才以鲜明的姿态灼伤她眼睫,但她没有移开,她不舍得避开。

季卷向来喜欢轻描淡写,把沉重情绪淡化到足以取乐,面对着苏梦枕都能把前几日见他始终不醒的心情讲成笑话,她自己却知道猝见苏梦枕倒下时心中崩裂。

那应该是她目前为止人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天下最强的侠客输在她手下,旧秩序的代表向她俯首称臣,若说人生极乐是登峰,她显而易见已站在最高的峰尖。但情绪未及生发已猝然断折,在为所得而狂喜以前,她已开始为所失而惶惑。

走上这样一条路,她或早或晚会失去很多。季卷对此早有觉悟,自以为已做好准备,直到苏梦枕轻飘飘如蜡灰栽落。

……她并没有指使苏梦枕向新帝动手。他们的合谋及至刺杀赵佶就结束,她甚至并不在意赵佶究竟是死还是活——她只是要一个借口,一个象征,而非具体活着的君主。她自己也有私心,知道苏梦枕要为她创造这个借口,必会受或轻或重的伤,便不再与他商议之后事,希望他能安心养伤。

她甚至千叮咛、万嘱咐季冷在京要听凭苏梦枕安排,保全他的身体。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准女婿,等大势已定,要怎么打怎么横眉怒目都行。

但季卷扪心自问,难道当真认为苏梦枕在此以后,就能觉得已打完该打的仗,已尽完该尽的责任?

她其实知道苏梦枕一定会做些什么。做些不利于健康,但有利于他们的事。

救人的事。

救人的时候,就很难顾及到救自己。

伸手接住苏梦枕的一瞬季卷几乎要被私心压垮,要藏起他的刀,要关起他的人,要日日观察直到他能彻底兑现要活到共白头的诺言,到头来她疲倦等着御医们的会诊结果,一柄红袖刀在她手上转了数圈,只替苏梦枕修去烧焦的发尾,刮去他胡茬。

刀被她摆在苏梦枕随时清醒,随时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做不出磋磨他人风骨的事,哪怕这欲望源于爱也不行,那么就把私心转换为另一种举动,把苏梦枕和她更紧地联系在一起。

季卷当然知道苏梦枕一直想与她完婚。他是把时间掰碎了珍稀地过的人,每一分时间里缺了她都会叫他遗憾,但她对此反应一直平平。

她反应平平出自现实的考量。她在宋廷眼中威胁逐渐大过功劳,而苏梦枕还要继续在宋境经营,在此情况下与他成婚只会加速令宋廷下定决心将苏梦枕排挤出京。苏梦枕并不打算放弃已有基业,她也不想因一纸婚书给他带去什么变数,说到底,从她那个时代中来的人,殊难与当代人一般,把婚姻看得那般重要。

在她认知里,只要心意相通,情投意和,除分割遗产以外,其他时候里两人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

但她现在想了。或许比苏梦枕还要想。所以她在安排自己将顶着天下士子非议登基的仪式,用一大堆不合礼法的要求快把礼官逼哭的时候,又问他们说:“若要同一天再举办场婚礼呢?”

好不容易做了心理建设,打算贰朝为官的礼部官员当场请辞了几个。

但她实在不想等,也不想继续把这件事拖延下去。

在下定决心后,她与苏梦枕一样干脆利落。

所以苏梦枕的回答也一样干脆。甚至太过干脆,生怕她下一刻又要反悔一样。

苏梦枕说:“好!”

他笑咳起来,却执拗着伸臂抱紧她,不想浪费一点时间,要把后面半生都这样使用一般,深埋进她发。

她问:“你不先看一看婚书?我敢说这世上九成人看完后都会骂我离经叛道。”

“没有必要,”苏梦枕在咳嗽间隙慢慢道:“对你,我只会答好。”

季卷便笑了。有点诡计得逞的笑。她笑着重复一遍:“只会答好?”

苏梦枕道:“我不虚言。”

“我知道,所以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季卷笑道:“诸葛神侯已向我数度请辞,辞行以前,希望能用半断锦为你疗伤。”

半断锦自是诸葛正我自创的疗伤之法,号称伤得愈重治得愈速,对苏梦枕一身伤病纵不能尽愈,也必能大大减缓。苏梦枕尚在昏迷之时,诸葛神侯就已来拜会过,提出要替他治伤的建议,季卷当时眼光乍亮,可是等她仔细问过,得知诸葛正我在运功治疗中损耗的真气无法复原,治疗以后,他那身独步天下的功力将折损大半,便暂时押后不提。

苏梦枕是相当骄傲的人,要当真把一点对立当做要挟借口,以诸葛正我功力为代价救他清醒,恐怕他绝不肯答应。

但她心动。她已不止一次见他奄奄一息的垂死样,每一次都刺伤眼睛,因而任何治愈他的转机都不愿错过。

她希望苏梦枕答应——只是希望,并不强求,因此不会在苏梦枕仍昏迷时替他应允。她也足够希望他能答应,为此绕着圈子,层层包装,先将婚礼的事提出。近在眼前,因而并没留给他太多恢复时间,要想婚礼当日不像只凄艳鬼,必须得考虑些别的办法。

苏梦枕果然沉默片刻。他依然骄傲,当年初涉江湖,就不肯接受诸葛正我治疗,眼下已做一方雄主,内心傲气更不肯受人恩惠至此。

他沉默,在季卷提心吊胆,甚至略屏住的呼吸里,终于慢慢答:“无不应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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