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春秋正盛,可朝局争斗历来变幻无常,倘若梦境发生在现实的十年八年之后也就罢了,倘若就在这一两年间,景涟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一整个五月,她坐在宜安城国公府里,反复思忖斟酌,考虑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应变。一个公主能做的事太少,能够摆上台面的筹码近乎于零。
她唯一的依傍,就是梦境里泄露出的细枝末节,以及天子对她凌驾于诸皇子皇女之上的宠爱。
她的筹码太少,所以她必须抓紧时间。
但这些话不宜宣之于口,更不能对竹蕊她们说。景涟随意敷衍几句,安抚住竹蕊,揭开车帘望向官道两侧田地里的庄稼。
这时麦田正转作金黄,一望无际,很是好看。景涟看得新奇,叫来车外一个侍卫,命他拿些钱去买几枝麦子回来。
田地里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几个移动的黑点,是农人在劳作。侍卫动作很快,下马跑过去,不多时折回来,这些农人也真是实诚,侍卫抓了一小块银角子,农人们抱了一大捆麦子给他。
兰蕊挑了两支最大最饱满的呈给景涟。
景涟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玩了一会,很快没了兴趣,兰蕊正要将麦穗拿出去,景涟忽然心头一动,叫住兰蕊:“这些麦子长得怎么样?”
兰蕊一懵,讷讷道:“奴婢六岁就在公主身边侍奉,不学这些啊。”
竹蕊反应要快一点,招手叫来花房宫女,那宫女虽然不明白公主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庄稼,仍然答道:“麦穗饱满,颜色金黄,长势很好。”
景涟于是吩咐:“方才买的那捆麦子还在吗?你去挑拣出最好的,妥善收起来,从今日起每经过一个州县,都去问当地农人买些庄稼,挑出最好的收起来,待回京献给父皇。”
她着急回京,匆忙准备了一些宜州当地特产,又加上三年来收集到的珍奇之物。但天子坐拥四海,有什么珍宝没见过?要想入他的眼,只能另辟蹊径。
常言道江山社稷江山社稷,社稷中的‘稷’指的便是粮食稼穑。帝王尚且要亲耕劝桑农,献上庄稼绝不会有半分错处。
景涟如此吩咐下去,随行侍从自然不敢疏忽,等到车驾行至京郊时,已经专门辟出了一辆马车来放置沿路收集的庄稼。每一地的庄稼都被精心挑选出几枝,放在一个分成数格的大木匣里。
当晚景涟下令,就近在京郊县内投宿,次日一早入城。
此时已近七月,昼长夜短,次日景涟醒来,天光大亮之际,侍从来报,城门已开。
景涟不紧不慢地起身,梳妆更衣,驿站外永乐公主仪仗已经重新备好,只等公主登车。
“再等等。”景涟从窗下望出去,注视着驿站外隐约招展的青幡。
“等?”兰蕊疑惑道。
景涟唇角微扬,含笑道:“等人来接我们。”
前一日公主府侍从飞马入京,宫中已经得到她今日归京的消息,必然会派人来迎接她。
来人地位高低,直接象征天子对她的看重程度。
离京三年,即使景涟时常写信回京,年节献礼请安奏折一个不落,但远在他乡与近在身旁终究不同。
景涟认真盘算过,她可以用的筹码不多。
父皇对她的宠爱看重,无疑是她最大的依仗。
景涟很想知道,父皇派来迎接她的人是谁。
她的表面却丝毫不显,唇角衔笑神态自若,不露半分焦急好奇之色。但很快,那自若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因为侍从匆匆而来:“公主,秦王殿下奉圣命前来,正在驿站外等候。”
秦王。
是秦王。
梦境中那只钳住她下颏的手不断用力,扭曲而狰狞的可怖面孔再度徐徐自景涟记忆深处升起。
刹那间景涟面色骤变,血色从她娇艳绯红的颊边迅速褪去,以至于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那不仅是因为恐惧,还因为恼怒与愤恨。
归京
驿站正门大开,秦王翻身下马,阔步而入。
两侧侍从纷纷行礼,一道绯红的身影从房中奔出来:“二哥!”
秦王微讶,但他的反应只会比景涟更敏捷,快步迎上去,刹那间表情已经变得分外急切而欣悦,下意识套用最熟悉的开场白:“永乐,你……”
‘长高了’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前,秦王悬崖勒马,反应过来面前不是年纪幼小难得一见的异母弟妹,而是成婚三年芳龄二十,已经不太可能长高的永乐公主。
他硬生生话锋一转:“你一路辛苦,清减了不少。”
二人执手相望,仿佛是一对亲近无比的兄妹。秦王携着景涟向外行去,引她登车:“怎么赶着这个时候回来了,不年不节的,又多雨湿热,路上不好走,该等秋高气爽的时候行路。”
景涟扯出个毫无破绽的笑来:“我许久没有回京拜见父皇了,身为儿女不能在膝前尽孝,实在惭愧。”
秦王闻言颔首,不知信了没有。
他生了张斯文俊朗的面孔,说话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并不刻意造作,却自然而然令人感觉极为真挚:“父皇极想你,接到你的信后,立刻就命太子妃殿下主持布置含章宫,看样子要好好留你在宫中住几日。”
太子妃。
像是有一根透明的细丝从这三个字上生出来,一圈圈缠绕上景涟心头,轻轻牵扯着她的心神。
她自然道:“我出嫁前,和太子妃不大相熟。”
‘不相熟’已经是景涟修饰之后的说法了。
事实上,她和太子妃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