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淡然的模样叫屋内的皇甫彰更生气了,他的小脸气得通红,开始找先生告状:“先生你看她!明明是女子,竟然还想着读书听先生授课,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声音足够大,大到快要离开的双双都听了个七八分的声响。
女孩儿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看见前方有一群排成直线的蚂蚁正沿着墙壁走,它们之中有好几个头上都顶了一块对于它们的身体来说算是十分巨大的食物残渣。
双双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房间中不再传来皇甫彰的声音,而是孩子们继续读书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慢慢地离开了。
…
“天下第一大家”。
从小,这个响当当的称号就时刻萦绕在皇甫双双的耳边。她的家族非常显赫,从祖辈数来,已经出了两位宰相、一位将军,但是作为皇甫家的女儿,双双一点也没觉得这个天下第一大家有什么好。
为什么她的兄弟们可以坐在干净敞亮的屋子里,跟着先生学习儒家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思想,而她就只能拿着《女德》、《女训》,学习如何规训自己,让自己成为族中要求的那种女子模样?
为什么她的兄弟们可以随着师父舞刀弄枪,甚至说什么“寻找气感”,而她就只能跟着她的绣娘师父,坐在凳子上认认真真一针一线地去缝制女红?
虽是女子,双双也想卸去一身累赘,真正自在潇洒地行走于天地之间。
如她所料,皇甫彰果真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在房间之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皇甫双双就已经做好了父亲会勃然大怒的准备——从小父亲便教导她,女子该有女子的模样,像是读书传道、行文行武这种事,不符合女子的阴柔。
但是父亲并没有训斥她,甚至没有把她叫到面前去骂一顿,只是又为她请了两位绣娘师父,除了苏绣之外,还要教她粤绣与湘绣。
年纪虽小,但是双双知道,父亲的这个决定,显然是想叫她再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涉猎他眼中男子才能做的事了。
但是,为什么。
世间上的事,究竟是谁规定的男子才能做,女子不能做呢?
为什么前者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若是认定前人所作所为所言都是正确的,那么前朝的那些贪官污吏、乱臣贼子,他们的所作所为所言也都是对的吗?
双双不认可这样的结论。
即便不感兴趣,但双双并不想让绣娘师父们下不来台。每一堂课,她必然认真听从师父们的讲授,仔细地完成她的绣,甚至连最严厉的师父都说,双双是她带过的最有灵气的学生,若是今后肯钻研下去,必定会成为四绣大家。
但是双双意不在此。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每一个夜晚,总有个小小的身影避开守卫,偷偷地窜进书房里。既然那里的书不能带走,那她便对着昏暗的灯仔细地抄写,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纸张都揣进怀中,藏在自己房间的褥子下面。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双双也渐渐从小丫头,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
双双曾经质疑过父亲的决定还有一些想法,但现在,她的心思全部都扑在了读书上,无心再去思考父亲一举一动背后的含义。“知其不可而为之”,就算所有人都说她这样做是不对的、说她不可以做,但她仍旧是做了。
而且,她要做得比所有人都好。
或许她是想向谁证明些什么吧,不过现在,她并没有深想。
皇甫家的考校场上,据说来了新至的修士——“修士”一词,皇甫双双并不陌生,皇甫家是大家,自然有钱可以请到一些无处可去的散修用以护卫,比方说她家请来的张“仙人”。但说来说去,那些真正有名望的、大门派的修士,光是有钱有权可是请不动的。
他们修习天道,甚至可以呼风唤雨,凝指聚雷,最后修成大道,飞升成仙。
与普通人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而现在考校场上的那一位,听说便是位大能。
因为太过好奇,双双在还上着绣娘师父的塾时便借口腹痛悄悄溜了出来,她小心地避开了走廊上的仆人,自己偷偷摸摸地溜到了考校场上。
她看到她的兄弟们此刻正齐整地站成一排,甚至她的父亲——当朝宰相皇甫震也在,而且正对一个身形矮小、背对着双双的人毕恭毕敬。
这倒是稀罕事,双双只知道自己的父亲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从未见过他对别人如此谦逊恭顺的模样。双双愈发好奇来者的身份。
光是从背影来看,看上去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只不过此人的头发竟然尽数变白,用一根黑色的布条随意地系在脑后。双双正想着再仔细瞧瞧,可那人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来,甚至都不用寻找她的位置,眼睛正正地盯着双双。
那一瞬间,双双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与凉意,从脚趾尖向上升起。
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不过这份压迫感只持续了刹那,下一刻,这股感觉猛地消失,双双甚至感觉那个人对她笑了下——她看见了那人的脸,竟也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与她年纪相仿。
而且,那位“大能”,真的是个女孩子。
……和她一样的性别,却能叫父亲这样的人都尊敬。
这样的人物为何会突然到访?
皇甫双双向前走了走,想听清那人说些什么。
“当年,皇甫祖辈对我飘羽阁有恩,飘羽阁先祖便与皇甫家祖辈定了誓约,每二十年,飘羽阁都会到皇甫家来选定一位孩子去修行。”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懒懒散散的,但仍旧叫人很是信服,“如今便是这一轮的二十年,不论是皇甫本家弟子还是旁系弟子,皆可以参加选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