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呆呆地跑到花园中去坐着,脑海中思媛的音容挥之不去,此刻阿珩后悔自己不应该去采摘那才开的花朵,让思媛无端送了性命。
从前她从不会这样优柔,也许是因为西北的天地广阔,让她从未肯将“感情”这种虚无的东西放在心上。如今在这深深庭院中,连心怀都变得狭窄起来,任何一点小小的波折,都让阿珩难过。
正在胡思乱想,恰巧看到卿明来取书。远远看着卿明走来,阿珩不似从前似的去开他的玩笑。她意识到,卿明的第一身份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具有天赐权利的皇子。卿明打死过人,啊?卿明有随意打死人的权利吗?
思忖了一番,卿明的身影已到眼前。阿珩站起来,抱拳作礼问了一句:“殿下,安好?”
卿明觉得搞笑。
她通常拿自己当个弟弟一样看待,动辄看不起自己胆小。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居然知道当面问好,还抱拳叫自己一声“殿下”——也不知是谁驯服了这样一匹野马。
卿明笑道:“哎呀真难得,看来这几天在王府内,你的礼仪规矩学得很好,你终于知道我是皇子啦。”
阿珩轻叹一口气,望着水边的花儿语气沉重:“从前竟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轻视你的身份。王爷、王妃或者皇帝、皇后,又或者是你,你们是拥有很大权利的人。”
卿明自然也听说了今日王府打死一个丫头的事,一听这话,就知道阿珩因为这事不高兴。只是他也不明说,只劝慰道:“你别多想,那只是个意外。”
“不,不是意外。”阿珩说,“一个还没我高的女娘,粉粉嫩嫩的,好似出水的芙蓉一样脆弱,风一吹就倒了。嬷嬷们的二十板子,打得呼呼出风,那样的重手下去,她必死的。”说到这里,又强调,“那不是一个丫头的命,那是所有为王府服务、为权贵服务的普通人的命啊。”
卿明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低声说:“天下万民在陛下眼中,都和那个丫头无异,只是有个轻重权衡罢了。你瞧,大哥那样受陛下宠爱,可还不是步步谨慎,万一行差踏错,也许遭遇的就是灭顶之灾。你可听闻过,我的四叔,陛下的亲兄弟,只因醉酒后说了一句胡话,就被削掉王位,远放在岭南,一辈子也不能回京了。更何况,这丫头的的确确是说错了话。”
阿珩红着眼睛问:“在这里,连说错话的权利都没有吗?像我这样笨嘴拙舌的,岂不是一天要死几百遍。”
卿明想了想,笑道:“你从前总笑我对大哥前倨后恭,畏畏缩缩,如今应该也理解我的感受了吧。”
阿珩不回答,只觉得压抑。
卿明又劝道:“那丫头说的话,若被人捅出去,几乎可按谋逆罪论处,那么她的九族也会被株连,甚至王府上下也会被宫中猜忌。王妃娘娘若不处置她,等于主母御下不严,更是罪上加罪。所以,她打了这丫头二十板子,也属实是看了你的面子。”
阿珩又呼出一口气:“依我看,明天我就搬出去,我本是平头老百姓,一点也不适合在这王府中生存。”
“哈。”卿明笑话阿珩,“又说胡话。你是大哥和王嫂邀请来的贵客,你若不声不响走了,你先落一个大不敬,周围侍奉的人再落一个伺候不周,那么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宋掌事。”
“你们这些人,规矩太多,动不动牵扯其他人。话说回来,我从前对你并不礼待,哪天你记起来算总账,岂非要治我一个大不敬。”阿珩对卿明和卿明这一阶层的人提出不满。
卿明哈哈一笑:“不受宠的皇子比草还贱,宫中任何人都可以欺压我,我却无法治人家的罪。你放心,你欺负我,我并不感到屈辱,所以不会放在心上。所以你大可以在我这里敞开心扉。”
同卿明这么一说,阿珩的内疚之情算是稍有缓解。现在,她盼着孟家老太太尽快回来,快从王府把她解救出去才好。
这一日呆呆的,也无事干,就蹲在池塘边喂鱼儿。嘉世出公务回来,路过花园瞧见阿珩,只驻足看了两眼,却也并不上前问。回到卧房,他来问王妃:“那丫头,怎么今天失了魂儿似的。”
王妃替嘉世宽衣:“尚没有来得及和王爷禀告。今日下午,思媛那个丫头说了些大不敬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妾不得不处理,便下令打了那丫头二十板子。云儿上前来求情时,不想那丫头身子弱,就断了气去。妾听见,也吓了一大跳。云儿自然也是吓到了,故而有些失神。”
嘉世在府中,从不肯轻易苛责下人,听闻出了人命,他便问个究竟:“到底说了什么话,这样严重。”
王妃将下午情形据实禀报。
嘉世听了,也只是叹息:“思媛从前是个极活泼的人,虽然总是嘴快,可并无坏心思。原本她就身子弱,一年到头药品不断,今日又被那嬷嬷抓了典型,一定是下了重手。”
王妃垂泪道:“妾知道思媛的身子不好。可是当着那么多人,嬷嬷来举报,妾不得不秉公处理。后来思媛咬定说,是云姑娘诱导她说的这些昏话。妾为了保护云姑娘,加了十板子,这才出了事故。这样说来,也是妾考虑不周的缘故。”
“哦。”嘉世不知是叹气,还是回应王妃的汇报,朦胧哦了一声,又道,“她家条件不好,家里也都指望她。暗里,你多增补些金银财帛,好歹留她个体面。”
王妃擦了眼泪,答应了此事,又问:“殿下可是要去看看云姑娘吗?”
“哦。不去。”嘉世转头过来,拍一拍王妃的肩膀,“早些歇息。”说罢,便换了衣裳,去书房了。
书房里,淡雅的百合香烘着恬静空间,嘉世深吸一口气,瘫在椅子上闭了眼休息。
人间最是相思苦,可嘉世是亲王,一言一行都被千万双眼睛盯着。阿珩不主动来找他,他没有去西院的理由。
阿珩本厌恶这些规矩阶层,今日又在她面前打死了人,若明日她性子一起,离了王府去,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在西北,她发性子一万次也不要紧。可在金都,礼法森严,容不得她恣意妄为。
琢磨了半响,岚烟来,是禀告这几日她要回宫中的事。嘉世点点头:“你本是宫中的人,叫你一直在王府陪伴王妃,辛苦你了。”
岚烟笑着摇头。
从前嘉世总远着岚烟,觉得岚烟是母亲派来的眼线。可如今四下一看,能说心里话的人,寥寥无几,岚烟算一个。
嘉世问:“西院今日送晚膳了吗?”
岚烟道:“不吃,都退回来,说斋戒三日。”
“她一个人在这里做客,受了委屈自然也不让人知道。本就水土不服,饮食合不上胃口。遇到点事就不吃饭,这哪里扛得住。”嘉世放下书,又安排,“或者哪里有西北的名吃,明日买来给她尝尝。”
岚烟道:“王妃娘娘已经请了个厨子来,专门给阿珩伺候饮食。”
“那怎么行!”嘉世摇头,“她的性子你该知道的,要是做得太刻意,反为不美。”
“咳。”岚烟咳嗽了一声,她在提醒皇长子有些失态。阿珩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且阿珩是女客,应该由王妃娘娘安排,不值得皇长子这样劳神。
皇长子这是关心则乱,连阿珩一点不开心,他都见不得。
这是个莫名奇妙的大情种。
嘉世听了岚烟一声咳嗽,似乎也像明白过来。半晌,他缓缓坐下来,说:“算了,就当我没说。我回去睡觉,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