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不久前已染病离世,少女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做母亲的脱不开身,最终只得让这十七岁的少女前来面圣。
阿云来雍京前就已知道会被问到什麽,母亲再三叮嘱,要她如实回答一切关於恩公的事,如找到了恩公本人,更是要为全家表达说不尽的谢意。
於是,面对天子的问话,阿云虽然紧张,却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将自己亲眼所见所闻,与後来父母反覆提及的事,一一娓娓道来。
她仍旧记得,那一年她七岁,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
一辆很特别的马车,停在了她家的院子外。
她的家位处於村口,因而经常接待旅人商客,她见过来来往往多少驴车牛车马车,却没有一样是那样特别——特别大,特别贵,拉车的是四匹特别高的黑马。
家里常常有陌生旅客逗留,她和妹妹阿雪都不是怕生的人,相反的,她们喜欢客人,尤其是特别的客人。
这回,马车上的四人都有不寻常之处,她们俩在旁选了许久,瞄准落单的那个青年。
幼时模糊的记忆里,阿云已记不清那人的五官,只依稀记得那人温柔的笑容和绣着漂亮纹样的衣袖。
也是长大之後,她才知道那纹样叫做流水曲纹,因为那个人将绣着同样图样的一方帕子送给了她们姐妹二人。
那张帕子,後来被她们父母小心收着,常常翻出来看,念叨着当年的大恩大德。
所谓大恩大德,自然不是指一张帕子。
离开後没过几天,那位客人又住进了她们家。
她们家并不算是真正的驿馆,只在难以行路时才有人来投宿。
可奇怪的是,明明路上的积雪也化尽了,那位客人却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就好像在等待着什麽。
那段时间,她娘正怀着三妹,却时不时躲在屋子里哭泣,她爹安慰来安慰去,好像只是说「不会的」,「别多想」。
阿云并不知道父母在担忧什麽,只是总带着妹妹阿雪去那位客人的屋子里玩。
那位客人也不厌其烦,总拿许多花生和蓼花糖出来招待她们。
那真是她见过最好看,心肠也最好的客人,四岁的妹妹阿雪也同意,可是他却总说:「你们要小心分辨,世上有许多坏人。」
阿云问:「哪里有坏人?」
他的目光忽然放空,自嘲道:「或许你们眼前就有一个。」
他常常不在房间里,总喜欢去山坡上转,村里的人都忌讳那个矗立着五重塔的山头,他却偏偏去那个山头,每天都要去几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至那日阿娘临盆,先是稳婆赶来,再是好多村里的人也来了。
那群人三五成群的坐在院子里,非但不帮忙,还要喊人倒茶来招待。
阿爹心不在焉的,只是在厨房进进出出,不停地烧水送到阿娘不住哀嚎的房外。
於是只能由年长一些的阿云去给客人们倒茶。
有个男人促狭地笑着,问她:「你叫阿云吧?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啊?」
她不知为何害怕那个笑容,仿佛男人在前面挖了个陷阱,等着她跳进去。於是她只是闷头倒水,什麽也不说。
在天暗下来之前,阿娘生产的房间里终於传来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母亲的哭声,混在一起,令她感到错愕害怕。
第131章姓甚名谁
院子里的那群人终於起身,却也全往哭声传来的房间去了。
阿云看见阿爹呆愣在房外,有人拍了拍她爹的肩膀:「老荣,别哭丧着个脸,福祸相依,来年一定是来个大胖小子。」
传来哭喊的屋子里,稳婆脸色难看的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走了出来,嘴里直念:「作孽哟。」
那群人立刻将婴儿从稳婆手里抢去,七手八脚拆开襁褓看了一眼,然後似乎确认了什麽,互相点了点头。
这时,阿爹突然伸手去抢婴儿,却被早有预谋的人墙阻隔开:「怎麽?老荣?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阿爹立刻朝着那群人跪下了:「求求你们,放过小女吧。」说着就往地上咚咚磕头,在那硬石板上没磕几下便流了一脸的血。
那群人里有人叫嚣:「不想镇塔可以,你再去找别家的闺女来啊!」
妹妹阿雪见爹爹流血,也开始哭起来,跑到爹爹跟前拦着不让他再磕。
阿云见那群人人多势众,阿爹却只有一个人,害怕地後退了两步,转身忙不迭的跑去了那位客人的房间,想要找帮手,却发现房中无人。
等她再回到生产的房外,只见阿娘跌在地上,哭得几乎要断了气。阿爹则抱着阿雪在一旁默默垂泪。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说起这段过往,阿云仍心有馀悸,她一说便入了神,眼眶也红了一圈。
只是这时,她忽然记起天子问的事是关於[那位客人],而不是关於她们家的事。
糟糕!
一时慌乱之下,她抬眼小心去看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却对上同样一双眼眶微红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想,或许已被自己忘却容颜的那位客人,他温柔的眉眼就是长这样吧。
「朕已听闻白塔村的镇塔一事……天下竟会有如此残酷的事,实在灭绝人性。」
赵珏始终记得,那个人第一次亲近他,温柔抚摸他颅顶时,对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