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怀苏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在镜楚额间轻轻点一下了:“你啊……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转移天谴,这种傻事也做得出来,怎么想的”
这话启发了他,凌怀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闭目入定,尝试将神识探入镜楚的识海。
识海乃是内心世界的总和,堪称一个人全身上下最为隐秘的地方,被外来的意识入侵,镜楚识海里当即掀起一阵寒凉的白雾,本能地要防御驱赶不速之客。
可当那白雾甫一碰到凌怀苏,仿佛认出了来者,刺骨的寒意瞬间消失,白雾旋即消散。
凌怀苏望着门户大开的识海,一时有些怔愣。
这狐狸这般不设防的么
即使正在承受天雷反噬之痛,镜楚的意识不算清明,但仍是静静的。
偶尔有梦飘过,一闪而过的画面多是特调处乏味枯燥的工作场景。梦云偶尔被镜楚体内残余的雷电打散,连雷都是寂静无声的。
整片识海和他本人一样,透着股霜雪般的沉静之意。
凌怀苏无心窥探他人隐私,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目不斜视地避开那些梦境,向识海深处潜去,不多时,果然看到了一道金色虚影,烙印似的打在那里。
那是个纹路繁复的印记,令人眼花缭乱地不停转动着,只是稍稍靠近,就能感觉到其中的威意扑面而来。
度厄印。
烙下此印者,可替他人承担大大小小的灾祸,下到小病小痛,上到天谴雷劫。
凌怀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四千年前,度厄印一度是修仙界最流行的聘礼嫁妆。一方为了证明真心,往往主动打下度厄印,以保另一方平安。
然而度厄印只风靡了一段时间,便被列为禁术。因为人们发现,度厄印度来的不仅有灾祸,还有洗不清的业障。因篡改气运是逆天而行,每隔一段时间,印主便会遭受雷劫。
更遑论镜楚背负的是凌怀苏这个大魔头的业障,恐怕降下的不是普通的雷劫。
而是九死一生的大雷劫。
“是我言错。”凌怀苏望着那道运转不息的印记,轻声道,“你不是傻,是疯了。”
和一个魔头抢着背天谴,不是疯是什么
好端端一只狐狸,在尘世中磨炼四千年,不说得道飞升,也至少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怎么就疯了呢
凌怀苏在原地站了一会,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摇着头走了,同时在心里琢磨该怎么把这未经当事人同意的印记抹掉。
或许是因为他待得久了,识海比他进来时动荡了些,气泡般的乱梦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还毫不见外地不住往凌怀苏身上贴,似乎要邀请他一同游玩,热情程度不亚于还是狐狸时的镜楚。
这位肆无忌惮潜入他人识海深处的魔头,此刻又化身“非礼勿视”的君子了,他闪身避开纷乱的梦云,不曾偷看一眼。
然而君子的耐心有限,很快被那些黏人的意识缠得没脾气,挥手打散一团凑过来的云雾,威胁道:“啧,老实点。”
镜楚对他的声音极其敏感,凌怀苏话音落地,梦境云团立刻偃旗息鼓,识海立竿见影地老实了起来。
还行,知道听话。
凌怀苏颇为心满意足,抬步欲走,就见那些烟消云散的梦境再度凝聚起来,鲜活生动地在他面前摆出了新的画面。
这次不再是工作场景,也不是杂乱无序的无意义片段。
凌怀苏一时不设防,将画面看了个正着。而当他看清了梦境的内容,竟然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宫门“吱呀”打开,九十九盏青铜连枝灯被全数换成了红烛,犹如一片跳跃的光海。
那是四千年前的露华浓。
印象里空旷又岑寂的主殿泡在十丈软红尘里,雕梁玉栋,红绸轻扬,成片的朱色将殿内衬得几乎有些热闹了。
如水的月色下,一人缓缓踏入大殿,眉如墨画,目若朗星。
镜楚身着一袭锦绣婚服,繁复华丽的制式套在他身上,无端添了几分风华无双的贵气,直看得凌怀苏移不开眼。
婚服袍摆拂扫过门坎,镜楚手执大红绸缎,红缎在他身后与一条绿色绸巾交织。凌怀苏这才看见,绿绸的另一端还牵着个人。
那人穿着同等制式的厚重婚服,红盖头似火,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红绿牵巾挽成的花球坠在两人之间,镜楚引着那人,踏着满殿烛火,一步步向高台走去。
参天地,拜神明,牵巾双挽结同心。
凌怀苏冷眼旁观,感觉自己像个证婚人,表情一瞬间复杂起来。
他虽然常常自以为是到令人发指,但总体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凌怀苏洞察内心,觉得对于镜楚,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坦荡面对,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裹紧道貌岸然的壳,将那点见不得人的绮念藏好藏严实。
奈何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他心思不正,伪装容易,愤懑却难纾。
凌怀苏的目光落在那看不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的“新娘”上,心头蹿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有种家养小白菜被人拱了的气急败坏。
这小子什么时候动了凡心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凌怀苏望着那对“新人”,一时心思百转。
若是之前,那便是刻意瞒他,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人暗送秋波,不可饶恕;若是之后,那便是不务正业,放纵七情六欲,同样不可饶恕。
这么无理取闹地发了一通邪火,将镜楚编排一顿后,凌怀苏依然没好受多少。
行至大殿尽头,镜楚转过身来,看见他神色的瞬间,凌怀苏心口又是一跳,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邪火登时浇成了一捧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