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时段一定在他重生之前。
虽然他不省人事太久,前尘往事很多不大重要的记忆都模糊了。昨天发生的事尚有可能记不清,更何况是四千多年前的细枝末节呢?
可凌怀苏翻遍记忆,也没能从前世那堆鸡零狗碎里挑拣出镜楚这号的人物。
不过细细推敲起来,还真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很多看似稀疏平常的地方被一笔带过:枕竹居长夜与他对饮的陪伴,露华浓殿内看不清面孔的来人……每当他有意回想,却只能触碰到一片空白。
若他硬要钻进空白一探究竟,紧随而来的是力不从心的困倦;想得久了,太阳穴还会一阵刺痛,连元神都有不稳的征兆。
没费太大力气,凌怀苏带着镜楚找到了墓穴入口。
山石嶙峋,一拐八道弯,每块石头上都刻画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铭文。凌怀苏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带路,不多时便抵达了石阵的尽头。
尽头乍看平平无奇,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死路。凌怀苏在石壁前踱了两步,伸出食指点在石壁上某处。他本来对自己不靠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所以让镜楚站远些,免得自己画错一笔触发陷阱。
结果事实证明,他在这种时候还是靠得住的,尽管第一笔略显生涩,之后的笔画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循着肌肉记忆无比顺畅地进行了下去。
凌怀苏徒手画完了整个复杂的咒文,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石门缓缓向一侧打开,漆黑的洞口内是通往地下的石阶。
墓道两侧,长明灯无风自亮。地道幽深而狭窄,比湖中还要寂静,耳听得两人脚步的回声。
“你难道没什么想问我的么?”凌怀苏忽然道。
他吐字清晰,语速很慢,说的是普通话,却带着古代雅音的抑扬顿挫,在密闭空间激起层层混响,格外好听。
镜楚一时愣了神:“什么?”
“譬如……我是何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最开始,凌怀苏的确打算隐藏身份,他之所以抹去陆祺的记忆,是因为他深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最好的情况,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该做的事,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返黄泉,颇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采。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镜楚,一根弦把他捆得牢牢实实,想“不沾身”都难。
诚然,他并不刻意遮掩实力,可这也不意味着,他会大摇大摆、逢人便宣扬“说出来吓死你,我是那个千年前不得好死的魔头凌望”。
凌怀苏从没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身世,镜楚也从不问。凌怀苏原以为他是讲分寸、或者见惯了奇闻逸事,压根不屑于得知。现在想来,应当另有隐情。
于是他按捺不住了,可见凌怀苏此人本性里有种欲拒还迎的“贱”——别人问了,他必定缄口不言;别人不问,他又心痒难耐。
镜楚问得很敷衍,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凌怀苏一字一顿地自报家门:“我本名凌望,小字怀苏,乃摇光……”
他想说“摇光山第三十六代剑道大弟子”,话到嘴边才想起,当年他手刃同门,早已被逐出仙道了。
凌怀苏苦笑一下,“……乃是史上最为风流倜傥的魔君。自四千年前来,为了此间事。”
镜楚静静听着,并不惊讶。
凌怀苏亦然。
半晌,镜楚哑声道:“‘此间事’指的是什么事?”
“天音塔重现人世之事。”凌怀苏道,“你应当知道,凌望的罪名里有个‘强吞神塔’,神塔便是天音塔,当年的天音塔正是在下毁去的。”
镜楚:“之后呢?向何处去?”
自然是魂归黄泉,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再无仙与魔。
但凌怀苏回头看了一眼镜楚的表情,莫名其妙地,“魂归黄泉”四字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这时,远处一阵吵闹声打破了僵局。
只见墓道走到了尽头,不远的前方,一伙身穿夜行衣、手持武器的盗墓贼正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起争执。
距离并不远,凌怀苏和镜楚也未刻意压低说话声与脚步声,然而那群盗墓贼就像看不到、听不到似的,旁若无人地吵着架。侧耳细听,会发现他们说的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如今任何一种现存的语言。
那是千年前的古语。
乍一听见动静,镜楚下意识上前一步,侧挡在凌怀苏面前,是一个保护性的防御姿态。
凌怀苏不禁失笑,捡起一颗石子,朝人群扔去,石子笔直穿过了人身。
镜楚看出了端倪:“影场?”
“不错。”凌怀苏道,“我先前说这里是我的墓穴,其实并不全然,准确来说,这墓穴是我挖掘建造成的。此处是摇光山旧址。”
所谓影场,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场,场中会再现过去的情形,多数与人的记忆有关。影场危险性不高,只要看完那段记忆,场便会自行消散。
摇光山是仙山,钟灵毓秀,一草一木都可能成为镇,形成影场也不稀奇。
那群盗墓贼吵得热火朝天,似乎是在商议该由谁冒险开启墓门。
正当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时,厚重的大门竟自己缓缓开启了,从中走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
看到那狐狸的瞬间,镜楚眼角抽了抽。
“哦,它是门神,用来看守墓室的。”凌怀苏适时解释道,“那段时间我好像对狐狸这种生物情有独钟,便信手捏成这样了。”
白狐踩着慵懒的步子,慢吞吞行至一众目瞪口呆的盗墓贼眼前,举止间颇有凌怀苏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