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晓将叹息梗在喉咙里,目光缓缓地移到蒋越身上。他条件反射地微笑,叫蒋越的名字,感谢他的提问,请他说出自己的问题。
课前他们排演过一次又一次,蒋越从未说过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如今,这种未知让人恐惧。
宋明晓看见蒋越站起来,接过提问的话筒,放在桌子上的手比了个ok的手势。
那不是蒋越的习惯动作。或者说,不只是习惯。这个动作蒋越曾经在宋明晓面前做过无数次,代表的意思不是同意而是赞许,像是两人之间的约定,只有他们两个明白。是蒋越嫌弃竖大拇指的太通俗,唯有这种随手比的ok才符合他的人格格调。
——蒋越这样解释的时候,那张扬不羁的笑依然历历在目。
今天这算什么?失败之后被背刺,背刺之后还给个安慰?
蒋越站起来用清晰缓慢的英文说,确保阶梯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听清:“感谢宋明晓同学的讲述。关于白色、金色、绿色等颜色的分析我很认同,但我有一个问题,请问菲兹杰拉德在表现爱情主题时,是否也有代表颜色呢?谢谢。”
宋明晓扶了扶讲台上的麦克风,肾上腺素飙升,似乎手心的汗都随着强有力的心跳蒸发了。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自己最后一部分本来打算说什么了。
记忆一直都在,只是缺少一把提取线索的钥匙。蒋越的提问,亲自把这把钥匙放到了他的手上。
他怎么能忘了——他又怎么会轻易忘!
曾经训练过的、背过的英文语句非常自然地从口中说出:“当然有,这正是刚才时间不够我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这个颜色是玫瑰色,作者用玫瑰色来隐喻跨越世俗物质的纯真爱情和浪漫情怀,但同时也象征着泡沫,是爱情的幻梦……”
宋明晓与蒋越目光交错,在空气凝滞的一瞬间,仿佛出现心电感应。
“……谢谢蒋越同学的提问,我的回答完成了。”
翟教授微笑点了点头。
宋明晓长舒一口气下台。如果忽略那个忘词的小插曲,从pre的内容质量和表达来说,这应该是他进入大学以来的最佳表现。
不过……虽然有一点小插曲,也能算是一次完美的presentation了吧?
蒋越还是给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像是一些不用说出口的承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下台后,学生可以自由选座。宋明晓知道蒋越的位置、也看到了旁边蒋越留给他的位置,他有点欲盖弥彰地跑到其他的位置坐下,咳咳,尽量避嫌一下,毕竟仔细想想,刚才蒋越的提问太过恰到好处,实在是有‘暗通款曲’之嫌。
宋明晓坐定望向窗外的天空,不能算串通……只能算偶发性心有灵犀吧……
在这个有一点冷的季节里,他的心却非常温暖。
学生们都讲完,这最后一节课上完,这学期的文学导论课就结束了。最后一节课是线上论文答疑,学生无需到场,所以这是他们这学期最后一次见到翟教授。
许多学生临走时和翟教授打招呼致意,翟教授一把年纪头发花白,笑呵呵地和大家告别。
宋明晓走过去,他想起翟教授曾经和其他老师说过自己的进步,突然有种坦白的冲动:“教授,今天我表现还是出了点差错,没有到我理想中的状态……让您失望了。”
“不,你表现地很好。”翟教授笑容淡去,认真道。
“我在台上忘词了……是今天唯一一个忘词的学生。我在台下准备了很多,但是到台上,还是无法控制紧张。”
“我没有看出来你的紧张。学生自己的感受会放大,在我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像你说你的忘词一样。”
“可是我很想让自己不再紧张,我想让自己有更好的状态来完成更好的演讲……”
翟教授摆了摆手,“明晓,我想问你,你做这次pre的心理预期是什么?”
“我想尽力做到最好。”
“做到最好的意思是?”
“完美。或者是,接近完美、没有失误的样子。”宋明晓握紧拳头。
翟教授笑了:“可是我,让你们只给你们有限时间准备这次pre,临时加大难度,就是因为没有期待你们能顺利交出完美的答卷啊?”
“……啊?是这样的吗?”
翟教授拍了拍宋明晓的肩膀,“今天是给你们的最后一课了。文学导论就此结束,但是你们的人生还会遇到很多次pre、很多次演讲、很多次尽力而为也无法尽善尽美的情况。我希望你们记住,人生中不会有一次十全十美的表现,就像一个人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生。许多人因为害怕犯错所以连迈出第一步都不肯,那才是因噎废食啊。”
“那就是要接受自己错误,接受自己也就只能做成这样了吗?但是……明明是有人能够交出完美的答卷的!”
“我知道你不甘心,也知道你想说的是谁。”
宋明晓低下头。他确实第一秒就想到了那个人……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给人力量、无论做什么都轻松地易如反掌的人。
翟教授:“就蒋越啊——他只是看起来唬人,把你们都唬住了!他演讲中提的两处引用,把作者的观点都弄反了。只是你们不知道,而我恰好看过这两本书。这众错误在论文里,可是非常严重的学术态度问题。”
宋明晓急了:“只是犯了一个小错误,可能是蒋越紧张口误,毕竟不是书面论文,也是情有可原……”
翟教授打断他:“你看,你明明会为他人开脱,为什么偏偏和自己过不去呢?为什么对自己,就这么严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