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大好,面对时明煦的到来也只给出一点轻微的反应,她蓬松漂亮的金发此刻黏成绺,搭在脸侧与脑后,晃了晃。
“苏珊娜,”时明煦没有强迫她抬头,他坐下来,用一种尽量平视的方式注视着她,“我为保罗的死感到难过。”
“可他原本不会死的。”苏珊娜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像是含着沙石。
她的话很轻,笼罩在阴影里:“他原本一直都住在内城,他的基因退化程度很低,很温和,只让他患上了一些皮肤病。”
“他不会对内城居民产生什么威胁——博士,您知道的,保罗是个机械制造师,除却补充生活必需品外,鲜少出门,他的工作室就是他家,正好在您家楼下。”
“他没有死于基因链断裂,而是死于异变植物入侵——如果没有搬到外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苏珊娜说到这里,低低抽噎起来,她想用手遮一遮,却只能听见镣铐被拉扯的声响。
时明煦找兰斯要来钥匙,为她解开了其中一只。
“谢谢。博士您真的很矛盾。”苏珊娜哽咽着,接过时明煦递过去的纸巾,“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觉得您既温和又冷淡——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吗?有过伴侣吗?”
时明煦想要像以往那样否定,可一种微妙的情绪阻止了他。
伴侣,伴侣的话
他和时岑那种关系,那样相互交织着、彻底懂得对方的人生,也算是彼此相伴吧,可这种关系,真的能够用“伴侣”来定义吗?
时明煦不知道,因而保持沉默。
苏珊娜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您还是无法理解,或许博士,您这样的人,才是为乐园而生的。”
时明煦回神:“为什么这样说?”
“您的情绪大多都很淡,”苏珊娜说,“这些天我时常在想,人类的情感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组成家庭,孕育后代——这些原本都应当建立在两人相爱的基础上。我听保罗说,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人们拥有恋爱的自由。不必为了诞下最优质的后代,按照基因配对的结果,孕育一个又一个孩子。”
她喃喃道:“那真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时明煦没有打断她的情绪,他注意到苏珊娜正望着窗,但此刻窗帘严丝合缝,于是他走过去,向两边拉开——
今夜群星闪烁,恒星高悬天穹,自亿万光年外,遥遥注目人间。
“博士,我知道《法案》修订后,乐园人口已经缓慢回升。但近十年出生的孩子,大多数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了,血缘亲情自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夺走,现在绝大多数孩子,只会拥有和养父母间的后天情感。”
苏珊娜望着夜空,低低地说:“我在想,这些逐渐淡化的亲情与爱情,如果到了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人类的成功延续,同其他物种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时明煦立在窗边,闻言回望过来。
他温声道:“苏珊娜,不会有那一天的。”
“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出生在法案更改之前!”苏珊娜的情绪陡然变得激动,“你是a等,你的父母也至少存在一位a等,可你哪怕和他们一起度过十多年,也已经成功被乐园驯化!博士,你像一台不会出错的精密仪器——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理解普通人的感情!”
她语调转向高昂的同时,兰斯已经进来,及时阻止了她胡乱挣扎撞伤自己的动作,而时明煦没有被激怒,他走过来的动作很温雅,像是夜风牵引玫瑰的叶。
“苏珊娜,”时明煦听见自己开口,语调平和,“我从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十年前,《乐园法案》进行生育条款修订,正是因为确定了极限压缩辅助生殖技术的切实可行。”时明煦笑了一下,“十年前,首例三个月就被取出母体、进行人工培育的那个胚胎,成功自内城十三区毕业,顺利长大成人。”
“我就是第一例实验体。”
苏珊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连带着兰斯一起,愕然地望向时明煦。
但后者没有感到窘迫,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
时明煦面色如常,继续说下去:“我没有体会过亲情,我的父母都是初代志愿者,同灯塔签署过保密协议。苏珊娜可我也有在意的人和事。”
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胸口。
那处的伤痛已经彻底消失掉,但更加沉郁隐秘的钝痛感始终存在,他想到时岑。
今晚才真正结识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我知道骤然分别的痛苦,理解你的应激反应。”时明煦说,“如果内城所有人,真的如同你所述那样冰冷,你与保罗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兰斯对你的宽容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时明煦的眼中流淌着温和,他看向苏珊娜,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苏珊娜同他对视,忽然读不懂他的目光——这位成绩斐然的生物学家,他好像处处都很特别。
半晌,她才轻声问:“我们,人类会有光明的未来吗?”
时明煦也不知道。
但他听见自己温声说:“会的。”
继而他转头,望向无垠夜空,然后——
一个巨大的、深褐色的东西,骤然浮现在时明煦眼前。
疼痛瞬息席卷而来,内脏全部遭受挤压,剧痛迫使时明煦蹲下,他头顶冷汗涔涔,可仍在咬牙,努力维系着自己的清醒。
他闭眼,彻底看清了此刻时岑的处境。
蚁群,密密匝匝的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