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闪电般地、对克拉肯这样的“大不韪”的念头,陈竟不敢完全确认,只能把它归因为近来他爷这老混蛋对他的耳濡目染,让他犯了忌讳,再不然……就是他爸显灵了。要不然这怎么解释?真是他陈竟“见色起意”?
陈竟脸色不太好看,不过好在克拉肯也没有多问,只呷着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便重新看望远镜去了。
可这样宽敞的主甲板,克拉肯不往前走走,也不往后走走,偏偏停到他边儿上去。陈竟有意躲一躲,可总左右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心里不是滋味。他死人似的不吱声站了一阵子,终于主动搭话道:“这……海上雾这么大,望远镜能看见什么?”
没有回头,克拉肯道:“这雾是天亮前后起的,再早些时候,用望远镜能看见浮上海面的人鱼。”他放下望远镜,“不过现在望远镜是看不见了,雾太大了。”
陈竟鬼使神差道:“三十年前,你和我爸一起出海,那个时候……也在海面上看见过人鱼?”
烟把克拉肯的脸颊拢住,陈竟用余光留意,只见得克拉肯似是追忆往昔的神色,朦朦地道:“陈光中……是看见了,人鱼把他吓了一跳。他一开始认为见到的是一头吃人的畜牲,所以非常害怕。”陈竟一愣,继听得克拉肯道:“不过后来他发现不完全是,他就不害怕了。”
陈竟道:“不——不完全是?”
克拉肯道:“按照生物分类学来说,‘人鱼’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从理论上说,它们也许拥有不同的亚种。”可这话说得多少有点唬弄人的意思,刚才他分明说的是“一头”——难道“一头”人鱼,也能分出俩亚种?陈竟更不敢多想,这头吃人的“畜牲”,可别就是说他自己吧?
陈竟更加死了似的,再不作声了——克拉肯这番话,已是等同于给他打明牌了,先前他不知道研究人鱼这些年的道道,听克拉肯提起三十年前的老黄历,还不怎么上心,如今细细一想,既然早在三十年前便有这样一艘船见过人鱼,至今关于人鱼的资料怎还会这样稀少?
克拉肯毫无疑问已给他袒露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暗示,陈竟听得是直打哆嗦,觉得真是大事不妙,当即便想学来王老板的德性,向克拉肯拱一拱手,叫一声叔叔,认一道亲,可抬头看见克拉肯,却忽然不由自主地这样想道:“这张脸可真是年轻如昔……奶奶的,还认上叔叔了,老子真是越混越不济了啊!”
陈竟于是一怔,也再说不出话来。只等克拉肯把烟抽尽,文明地裹在纸巾里,才回头与他道别道:“我先去忙了。这几天我看你精神头不太好,累就多歇歇,‘进化号’不必你来费心。”他真好似待后辈,说罢便揉了揉陈竟的肩颈。
见克拉肯要走,陈竟才紧急追道:“克拉肯!浮上海面的人鱼在哪个方向?我……我也去看看。”
但克拉肯道:“雾太大了,可见度太低,刚才看无人机的反馈,是已经游到几百米之外了。现在在‘进化号’上用肉眼恐怕是看不见了。”然后他向陈竟微微地一笑:“不过万事开头难,这是个好开头……陈竟,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可真是不赶巧,但陈竟却竟松下一口气来。他道:“那您快忙去吧!我——哈哈,我一闲人,我也不着急……”
请神容易送神难,亲见克拉肯果然办事去了,陈竟才更加放心,浑身垮了劲似的往舷栏上一摊。可够奇怪的,他正值青年,本来是使不完劲儿的时候,之前还能单钓黑马林,如今却像叫妖精吸干了精气似的,约是心累则神疲,神疲则无力。
陈竟兜着圈子往大雾的东西南北方一看,克拉肯也的确没骗他,别说人鱼,沙丁鱼也看不见一条。唯有舷侧深蓝的高纬海水,只一眼,陈竟却忽罹患了恐水症似的,觉出一种慑人的不安。
陈竟有些目眩神迷,正是大清早,他却想回去睡回笼觉。“进化号”的人员发动机已装填了燃料,独独他是落在外面的一滴,陈竟就地找了几件没充气的救生衣,找了个人稀的旮旯儿就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之好,可睡一半,陈竟忽觉膝盖上落上一滴冷雨。陈竟模模糊糊地想:“不是吧,下雨了?”这场阵雨把他左腿下得掉水里了似的,陈竟再想道:“我这是睡哪儿了?车棚子?在我左腿上头漏了个洞?”
不,他是睡在北冰洋——北冰洋可真是奇天异象啊!连天上下的雨滴,滴进嘴里,都是咸苦咸苦的,陈竟半睡着觉,心里啧啧称奇,直至两片滴水的软肉,把他正旷着的嘴唇衔了进去,终于,陈竟迟迟地想通了——这是亲嘴儿!
陈竟霎时惊醒,当即暴起,要去擒拿这偷着和他亲嘴的同性恋,可不料这同性恋却有先发制人的本事,先把他钳制了,把陈竟整个儿肉拷肉地锁在双手之间,快刀似的牙齿把陈竟一咬,便趁陈竟吃痛的剎那把舌头挤了进去。
不过一个照面,陈竟便输人输阵还输嘴——可“进化号”哪来的这样一个练家子似的同性恋?这“同性恋”光着膀子,人湿淋淋地,簌簌落雨似的给陈竟滴海水,也不知是阴了天,还是黑了天,睡前分明是个白天,睡起却黑不隆咚的,只有门缝的微光,叫陈竟得以不甚清晰地看见一副玉塑似的眉峰,以及鬼敲门似的直勾勾射着他的一双眼。
这“同性恋”是——
只一眼,这“同性恋”却好似受陈竟的烧灼,忽然盖住了陈竟的双眼,自己却埋头在陈竟也浸透了的肩头。这“同性恋”的话里挟着冷笑的恨意:“怎么,陈光中,才几天没见,就又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