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化号”与“伊万·帕帕宁号”上两头折腾,陈竟已是心力交瘁。无他,只因他在“进化号”与“伊万·帕帕宁号”都是寄人篱下,得鹌鹑似的缩着,本以为“伊万·帕帕宁号”该是三艘船、三代人当中最叫他省心的一个,但万万没有想到却是应验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这一道理,两年之后前苏联解体,看来要叫“伊万·帕帕宁号”遭殃作演习,提早在北冰洋解体。
也只有在西贡,还能过一阵子舒坦日子。
陈竟听着楼下台子上花面旦角叫他如听天书的《西厢记》折子戏,先刮一刮茶盖,再呷一口酽茶,才颇有派头地擦了擦手,接过王胜仗递送来的一打货单子,从头页一张张阅至尾。他道:“齐了,就这些?”
王胜仗陪笑道:“都是照您老人家吩咐置办的,您看看还有哪样要增补的?”
陈竟道:“不必了,就这样吧。”他作出请的手势,“不是说王老板今日也在戏楼看戏么?你去差伙计问一问他,是他移尊来拜访我,还是要我亲自去他的包厢去拜访他?”
待王胜仗出门去,陈竟正要再呷一口热茶,却忽见斜旁数尺外好一面雕花飞云的半人高穿衣镜,半点泥灰没有,正鉴出他这样一个低头饮茶的外行客:一双黄皮鞋,一身黑缎子马褂、靛青色长衫,衣架子挂着和和气气一顶薄礼帽,手旁一根舶来的黄花梨西洋文明棍——果然他爷是耍惯了面子功夫,文化没有太多,样子却十分之像模像样。
陈竟看得哂笑,心道他爷与费德勒倒竟可算作绝配。
他爷做面子功夫的这般功力,想必只要一辈子不开口讲话,兴许便会有人叫他骗一辈子,看不出他原本大字不识几个。陈竟已是见惯,正欲收眼,但倏尔双眼在镜中直直地凝住不动了。
陈竟一惯知道他与他爷长得像,他与他爸也长得像,他们老陈家的基因便是如此,正有如“孤雄生殖”,总是长得有六七八分相像样子。可陈竟向来没有揽镜自赏的爱好,因而也从未仔细看过他爷陈国业的这一张俊脸。
陈竟皴起眉头,挨近镜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过他爷的这一张脸皮。倒非他这倒霉孙子爱把亲爷往坏处想,可有时陈竟是真禁不住琢磨,是否他爷从小混混早早发迹到如今,也是托了他这样一张好脸皮的福气,毕竟自古以来、不论男女,要提拔谁也得去提拔自己看得顺眼的那个。
一来他爷个头高、腰板儿正,真是一表人才,二来他爷这眼眶子鼻子嘴,个个长得刀刻似的,一双裁刀眉,这眉须也是一根根的。
一打眼,陈竟率先找出他与他爷相貌上的几处相同,但紧接着陈竟眉头便微微地松了松——照他所看,亦大有不同,但无法完全说得出,便好似他爷这一张脸皮子要比他的更活泛些,同一般不怒自威的神态,他爷做得出,他便做不出,同样如斯多情的眼光,他爷做得出,他也做不出。
陈竟把其归因为会用他爷的肺管子抽烟,但不会用自个的肺管子抽烟一样的道理,他爷是在三教九流里逢场作戏作惯了的,但他十余年苦读,他没有作惯。
陈竟尚没有完全端详完,王老板已急急赶来。两人遣出闲人,陈竟请王老板落座,开门见山地笑道:“王兄,开个价吧。”
王老板道:“不敢……不敢,痴长几岁,担当不起!”这王老板肚子鼓鼓、手脚囊囊,橄榄似的头脸,闽府人士,一口拗口官话,乃是他爷陈国业奉令辗转关系找来的“内行人”,亦是开门见山地低声道:“陈特派,您是定好要怎样的货色了?”
陈竟左右一想,道:“我想要活的。”
“活的?”王老板道:“活的……活的不好搞啊!”
陈竟道:“是不好搞,还是搞不来?”
王老板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陈特派,不瞒您说,我是干过这一行买卖,所以也和您说一句良心话,这‘海货’是万金难买的紧俏货……据我所知,这两年虾夷人不论死活捉到手的,也不过这个尾数——”王老板捉着陈竟的手打了个手势,“活的就更不必提了,而且休怪我说一句实话……您今年来的这个年头也实在不赶巧,今年是群狼环伺,咱要想去分一口……是难上加难了。”
陈竟听得面色风雨欲来,冷笑一声道:“妈的,真是反了天了!”
王老板却道他是在为回国交不了公差而发愁,特善解人意道:“老话说‘尽人事、听天命’,陈特派您此行下南洋,也已是尽心尽力了,若是担心回去交不了差……”王老板附至陈竟耳边道:“我找法子托人给您定几条‘束脩’,不论交差,还是资送,都是顶顶好的。”
乍听“束脩”,陈竟尚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他方记起“束脩”就是干肉条,登时通电似的,好不悚然。可再看王老板,却只似在谈论一样珍奇海货。陈竟道:“你是说……晒干了的肉条?这东西是能吃的?怎么吃?你吃过?”
王老板道:“倒不是晒干,这东西一斤称八两水,又烂得飞快,保留不住,是要用南洋这边一种土法子在船上快速烤制……”王老板笑道:“烹制办法,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无非都是那几种。”
陈竟遽然有如火烧肚肠似的,肠子里头一阵痉挛,自嗓子眼儿冒出一股胃酸水。他强忍着这痉挛的痛意,似笑非笑道:“那你尝过没有?味道好不好?”
“这东西……既然年年有人捉,又卖得金贵,自然是有它的行情。”可王老板却说得是个滴水不漏,笑眯眯道:“陈特派,咱说句实在话,什么货色卖得紧俏了,就肯定有人追时髦,您说是不是?不过是胆子小些的,就只肯买下半边,胆子大的……就敢吃上半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