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食巡礼
中国人之嗜臭不知始于何时。
至少在隋朝,人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制造臭鱼了。那方法在《太平广记》中有颇详细的记载:“当六月七月盛热之时,取鱼(一种海鱼)长二尺许,去鳞净洗。停二日,待鱼腹胀起,方从口抽出肠,去腮留目,满腹纳盐竟,即以末盐封周遍,厚数寸。经宿,乃以水净洗,日则曝,夜则收还。安平板上,又以板置石压之。明日又晒,夜还压。如此五六日干,即纳干瓷瓮,封口。经二十日出之。”
据说经过这般料理的鱼,“其皮色光彻,有如黄油。肉则如糗,又如沙棋之苏者,微咸而有味”。好好的鲜鱼不吃,非要搁到肚子大了,生出异味,再七荤八素地折腾一番,古人逐臭之志可谓坚矣。
又据说,这臭鱼法的发明人是隋炀帝时的会稽人杜济。他精于品味,懂得烹调,因此人称“口味使大都督”,也算是省军级干部了。可惜这个“都督”只是荣誉称号,没有地盘,最多只能领导领导锅碗瓢勺,实惠不大。
隋时会稽治所即今之绍兴,鲁迅的老家。此处本为水乡,又近大海,水产品自是不少。渔货在运输中变腐生臭在所难免,将臭就臭,再做加工,化腐朽为神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绍兴人至今仍食臭,且极有水平,可作为这一推论的佐证。杜济很可能只是将家乡的臭鱼之法精致化,再找人多热闹的地方公关一番,于是挣了个什么“大都督”。
中国嗜臭带似乎集中在长江中下游。沿江一线的上海、南京、武汉、长沙都有油炸臭豆腐干卖。绍兴的臭千张,更是其臭无比,一口吃下去,噎得人话也说不出,但随后浑身通泰,妙不可言。这一带开化较早,物产丰饶(中国豆腐也在此诞生),气候湿热。丰饶则升斗小民不致吃了上顿没下顿,湿热则家中所存食品易生霉变味。中国百姓过日子一向仔细,霉变之物舍不得扔掉,便会想出种种方法加工过后再吃,一来二去地,臭食遂成了气候。此说尚在大胆假设阶段,如果有人愿意小心求证,写上一部《中国臭食之问世乃全球可持续发展战略思想之滥觞》,再找人多热闹的地方公关一番,准能成气候,蒙对了还能参评“诺奖”。
如今,逐臭之风在中国已呈燎原之势,南北各地均受到此风吹拂。南宁街头油炸臭干子的小贩随处可见,厦门海滩也有臭干子现身,食之者踊跃;北京集市也可见到满身绿斑的鲜臭干,供人购回自炸自食。
北京人过去只认本地的王致和臭豆腐。其外形和质地都与南方的臭干子不同,味道也更强烈。传说王致和为一进京赶考秀才,落第后因无盘缠回乡,只好在京城卖豆腐。一次卧病在床,豆腐几日未能卖出,遂生霉变味。王致和将其加盐存入罐中,意在日后自食。谁知几个月后一种全新食品竟闪亮登场。其实,推出一种食品未见得比创立一种学说容易,没有几代人的摸索改善很难臻其佳境。很可能王致和是南方人或在南方待过,对臭干子的做法略知一二,将其引入北京后,几番折腾方鼓捣出个新花样。北京四周过去少食臭习俗,也可佐证臭豆腐当为引进后改良产品。
臭食少贵族气,多在百姓家中。往大里说,可能是因为臭食是对中国正统思想的一种反叛。当年孔老先生对吃饭穿衣都有讲究,《论语·乡党》中对起坐饮食要求之详细具体,绝不逊于现在的党报报道计划。其中明确规定,肉变质不吃,食物变色不吃,气味难闻不吃。臭食可是既变质,又变色,更难闻,君子不屑,于是只好混迹于平民之中。北京的臭豆腐尤其如此。这东西认粗不认细。就着贴饼子、烤窝头片吃,十分贴切;和馒头、烧饼在一道,就不是那个味儿。真怪!
食臭亦有道。鱼可臭而后食,肉则不可。其臭不正且有毒素,吃了要生病甚至死人。从日常话语中,也可体察臭鱼与臭肉的差别。说你是臭鱼,好歹还有点利用价值:臭鱼烂虾——送饭的冤家。说你是臭肉,那就基本等同于狗屎了。当年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恐怕还应算在臭鱼级。我家老爹在样板团当过几年编剧,“文革”一来便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被发配扫地抬煤。后来江青觉得还得有人写戏,于是将他“解放”,但同时下了一道指示,“此人内部控制使用”。正儿八经臭鱼一条。
肉不可臭食但又有人想吃臭肉,于是发明了借臭之方。湖北有一道“臭干回锅肉”可为典范。将臭干与猪肉同炒,加微辣,成菜后肉中有臭香,臭干中有肉香,辣椒又能丰富其滋味,甚美。中国老百姓对付生活中的禁区,绝对有辙。
食臭习俗是可以培养出来的。清代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曾追忆自己如何在妻子陈芸的劝诱之下,从反臭派变为拥臭派:“其(指陈芸)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锺,虽丑不嫌。’”
《浮生六记》写的都是些寻常小事,无甚宏论,但是文笔甚好,很有味道。文中提到的“芥卤乳腐”,从制作工艺上看,应该就是今天的臭豆腐干。
臭货是需要专门制作的,放在臭坛子中。南方很多人家里有个臭坛子,内装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了臭卤。将豆腐干、面筋、百叶等豆制品,或是莴苣、冬瓜、豇豆等蔬菜放入其中,几天便成了臭货。臭货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呈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北京的孔乙己酒家便有臭苋菜秆卖,但臭度不够,据服务员说是怕北京客人吃不惯,因而简化了工艺。惜哉!
鱼鲜等荤物,则另有制作方法。皖南有一道名菜“臭鳜鱼”,其制法为:选一木桶,先在底部撒上少许精盐,然后逐一将鱼表面抹上适量的盐,整齐地放入桶内,一层一层往上码,最后在上面放重物将鳜鱼压紧。每天上下翻动一次,数日后闻到臭味时便可出桶。洗净,清蒸或是红烧。鱼之微臭烹制之后转为奇香,味道甚绝。几年前,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在京城一家徽菜馆请客,我因有事后到,遂叫我补点一菜。我因仰慕臭鳜鱼已久,便急急呼之。众人皆笑,说刚刚点菜时已然让其下岗,没想到又叫你召回来了。此鱼味道确实非同一般,香臭混杂,只有细细品尝才能臭中觅香。在场的多数人稍动筷子便敬谢不敏,我的女儿当时还在上初中,却对此菜兴致颇浓,趁着大人谈话时在臭鳜鱼身上连连扫荡,最终将其收拾得骨刺毕露,丝肉全无。看来,嗜臭似乎也可遗传。
臭鳜鱼之问世据说与清代盐商有关。当时盐商的老家多在徽州,他们在淮扬一带倒腾盐包时,山珍海味吃滑了嘴,及至赚足了银钱回乡养老,仍然惦记着长江鳜鱼之美,遂差人从江边购鱼运回。其时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资利用,鳜鱼要访问徽州,只能靠人挑,路上要走好几天。为了防止鲜鱼腐烂,挑夫便将鳜鱼放入木桶用盐腌上,可到家时仍然发了臭。有人不忍弃之,便试着将臭鳜鱼收拾收拾,烹而食之,没想到味道居然不错,于是此菜便流行开来,成为当地特色,并向全国传播。
如今,在京城欲做逐臭之夫,已相当便利。除了传统的王致和臭豆腐,饭店、食摊多有油炸臭干子卖。不过其臭级往往不高,要想过瘾还是自己烹制的好。到农贸市场,拣选那种棱角已经不甚分明、有些发糟的新鲜臭豆腐干,与肉同烧,鲜肉、咸肉、腊肉均可,烧时加郫县豆瓣、整瓣大蒜、料酒、葱、姜、酱油等,起锅时再撒上一大把粗粗的青蒜段,那味道,简直没的说。如再配上温热的加饭酒佐餐(花雕味道稍嫌甜),虽南面王不易也。
自然界中也有臭物。云南的干巴菌,细品便有些臭味。汪曾祺对干巴菌做过具体描述:“菌子里味道最深刻(请恕我用了这样一个怪字眼)、样子最难看的,是干巴菌。这东西像一个被踩破的马蜂窝,颜色如半干牛粪,乱七八糟,当中还夹杂了许多松毛、草茎,择起来很费事。择出来也没有大片,只是螃蟹小腿肉粗细的丝丝。洗净后,与肥瘦相间的猪肉、青辣椒同炒,入口细嚼,半天说不出话来。干巴菌是菌子,但有陈年宣威火腿香味、宁波油浸糟白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且杂有松毛清香气味。”
他老人家对干巴菌的味道说了半天,其实也没有他的孙女我的女儿小学五六年级时的一句评价直截了当:“整个一股臭鞋底子味。”六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