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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餐桌少了胡食(第1页)

假如餐桌少了胡食

中国人的吃喝中其实夹带着不少外来货,从其名称便可看出一二。西北入境的多带“胡”字,沿海登陆的则常有“番”号。古代交通工具不发达,开展远程交流殊为不易。若是走旱路,拉上几头骆驼牵上两匹马,尽管速度不快,毕竟安全一些;驾船远涉重洋,则舟小浪高,风险甚大,搞不好就会呜呼哀哉。因此,早期进入中国的外来吃喝,多为走陆路的胡食。

“胡”之称呼,先秦已有之。当时西部北部边境的一些游牧民族,闲着没事时,常常跑到内地打打杀杀,破坏安定团结,当权者很是头疼,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们统统称为“胡人”,大概是嫌他们总是胡搅和的缘故。由是,胡人穿的衣服便成了胡服,跳的舞为胡舞,吃的饭为胡食,说的话自然就是胡话了。不过,这些胡人在进入内地打打杀杀的同时,也让同样打打杀杀的汉人学会了不少东西。战国时,赵武灵王放下架子,以胡为师,对军队实行变革,推行胡服骑射,结果军队的战斗力大增,在与别国的打杀中连战连捷。若不是其后代太不争气,只知享乐,统一中国的事没准儿就轮不到秦始皇了。

赵武灵王在推行胡服骑射时,是否也将某些胡食一并引进,史无记载。一般认为,胡食之大规模进入内地(中原),是汉武帝派遣张骞通西域之后的事情。汉武帝刘彻打发张骞出这趟远差的本意,是联络远处的一些个“胡”,来攻打近处的匈奴这个老捣乱的“胡”,以求得边境的安定。结果,张骞没有搅和成这件事,却当了一回倒爷,用一万头牛羊和价值一万万的金帛货物,引进了许多内地没有的好吃好看好玩的东西,好歹没有白忙活。

这些中原没有的新鲜东西,当然要先供圣上享用,西汉皇家的上林苑中就植有瀚海梨、西王枣、胡桃、葡萄、石榴等来自西域的果树。等到年深日久,胡货偷渡宫墙,进入民间后,老百姓好歹也能跟着沾点光,总算没白给朝廷交租纳粮。据史料记载,汉晋时从胡地引入中原的物种,带“胡”字的就有黄瓜(胡瓜)、大蒜(葫)、芫荽(胡荽)、芝麻(胡麻)、核桃(胡桃)、蚕豆(胡豆)等,别的还有石榴、葡萄、无花果、苜蓿……,七七八八一大堆。没有这些个胡货,芫爆散丹、独蒜烧甲鱼、宫保鸡丁这些中国名菜,就得另外想辙。

有专家考证,目前中国人吃的蔬菜有一百六十多种,经常摆上餐桌的有百余种,其中半数左右为本土货,其余则是舶来品。没有胡货,中国人想调剂调剂饮食,就得多费点劲,北京人夏天常吃的拍黄瓜,也得断了货,日子未免不太滋润。虽然中原本土出产的小萝卜可作为替代品,还能加上个“原生态”作为卖点,但黄瓜、萝卜滋味毕竟不同。

现代考古学证明,中原和西部地区的交往,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代已颇为密切。1976年在河南安阳殷墟挖掘的商代妇好墓中,出土了七百多件玉器,其中多数属和田玉,出自今天的新疆一带。有专家据此推测,早在汉代丝绸之路开辟之前,中原和西域之间便已有一条玉石之路,气候原因,当时西北地区的植被状况远好于今日,因此长途跋涉不似后来那样艰辛。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以往人们认定的中国“本土”物产中,可能还有一些具有“胡家”血统。道理很简单,中原和西部的倒爷来往于两地,不可能只是驮上几块石头了事,带回些当地的土特产,让家里人开开眼尝尝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今天人们出国旅游购物一样。

不过,由于这些外来物种扎根中国数千年,早已是胡汉一体,难解难分,使得不少人弄不清其出身由来,祖籍何方,“直把杭州作汴州”。几年前,到欧洲出了一趟远差,回国时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逗留了两天,一同事见到街头小摊售卖带刺儿的鲜黄瓜,不禁连声高叫:“快看,快看,和中国的黄瓜一个样!”皆因欧洲的黄瓜个个粗如棒槌,面皮光净,味道寡淡,实在把他吃怕了。其实,应该说中国黄瓜和土耳其的一个样才准确。因为土耳其人的先辈是突厥,原先住在中亚,也就是汉武帝要通的西域,当年与大唐的老李家很是打闹过一阵,是正儿八经的“胡人”,后来才迁居到小亚细亚半岛。因此,如果论起顶花带刺的黄瓜的归属权来,中国人未见得能占上风。

汉唐以来,胡人带给汉人的不仅仅是烹饪原料,还有许多制成品,见诸记载的就有胡饼、胡饭、胡羹、胡炮肉等。胡饼即现在的芝麻烧饼,也有说是油煎饼的。白居易有一首歌颂胡饼的诗,内云“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似乎就是油煎的。可能胡饼只是泛称,凡出自胡地之饼,都可以此名之。芝麻烧饼是老北京吃涮羊肉时的必备主食,其中颇有说道。据一位镶黄旗出身的朋友介绍,做芝麻烧饼除了要用花椒、细盐、芝麻,一定要加少许小茴香碾成的粉末。吃烧饼之前,要将其在涮锅上以炭火慢慢焙热,这样香气才能充分散发。此等芝麻烧饼,已非胡饼之最初版本,而是添加了许多新成分,可归入混合经济之列。

胡食中最知名的美味当数“羌煮貊炙”。羌、貊指的是古代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煮和炙则是具体的烹饪技法。《齐民要术》中有羌煮和炙豚、炙牛、炙鹿的操作规程。炙豚法,要用还在吃奶的小肥猪,“揩洗、割削,令极净。小开腹,去五脏,又净洗。以茅茹腹令满,柞木穿,缓火遥炙,急转勿住。(转常使周帀,不帀,则偏燋也。)清酒数涂以发色。(色足便止。)取新猪膏极白净者,涂拭勿住。若无新猪膏,净麻油亦得。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其大意是,将乳猪宰杀洗净,在腹下开一小口取出内脏,用香茅塞满腹腔,将乳猪穿在柞木棍上,然后用小火慢烤。同时还要不断转动木棍,以保证乳猪受热均匀,防止局部焦煳。在烤制过程中,还需要反复涂上滤过的清酒,直到猪的表面上色为止。烤制时还要不时抹上新鲜的猪油,若无猪油,纯净的麻油也可以。这样烤出的乳猪色如琥珀,又像真金,吃进嘴中,立即融化,如同冰雪一般,汁多肉嫩,味道独特。这等做法,与现时的烤乳猪已无大异。

汉唐盛世,胡风劲吹,不但大量商品从西域进入中原,一些胡商还在京城扎下营寨,开商行,办酒店,忙得不亦乐乎。酒店之中,还有原籍胡地的年轻女招待,是为“胡姬”。东汉辛延年的乐府诗《羽林郎》,便描写了这样一位女招待:“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诗中还写道,一位权贵家的豪奴企图调戏这位卖酒的胡姬,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看来,古代的当权者及其狗腿子也有泡“洋妞”之嗜好,只是未必都能得逞。

到了唐代,长安的胡商多时达数千人,胡姬当垆卖酒的情况更为普遍。这种酒店出售高昌葡萄酒、波斯三勒浆和龙膏酒等出自西域的美酒,因而许多诗人喜欢在此宴饮,并留下了不少“表扬信”。其中写得较多的是诗仙李白,如《前有一樽酒行》:“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如《醉后赠王历阳》:“书秃千兔毫,诗裁两牛腰。笔踪起龙虎,舞袖拂云霄。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还有《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虽然会写诗,但在政治上很不成熟,只知一味赞美胡人酒家的酒好,胡姬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却根本不考虑胡人将这类酒店开到泱泱中国的京城之中,是否具有“文化侵略”的意味。即便要颂扬这类酒家,总得先调查一下,看看它们在本土属于什么档次,是高档品牌还是大路货,如此才稳妥。因此,李白在官场上也一直混不出个模样来,实属必然。

京城至今多胡食。大名鼎鼎的“三烤一涮”(烤鸭、烤肉、烤白薯,涮羊肉)中,烤肉为胡食应无疑问,涮羊肉多半也源自胡地。《旧都百话》中便说:“羊肉锅子,为岁寒时最普通之美味,须于羊肉馆食之。此等吃法,乃北方游牧民族遗风加以研究进化,而成为特别风味。”也有人考证涮肉是纯粹国货,说是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中已有“拨霞供”即开水煮野兔肉片的记载,这应该是涮肉的祖宗。即便如此,现在的涮肉也多有胡味儿,要选用内蒙古的肥羊,要添加香菜、麻酱、蒜末儿,要配以芝麻烧饼,舍此便不是涮肉。倘有人谈胡色变,为显示自己思想之纯洁,非要回过头去吃开水煮兔子,恐怕有点犯傻。

持这种观点的人确实有之。《续汉书》的作者便认为:“灵帝好胡饼,京师皆食胡饼,后董卓拥胡兵破京师之应。”汉灵帝的执政能力如何且不论,但是把国家的动乱与引进外来吃喝直接挂钩,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今天也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糊涂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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