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平淡
开金矿以最终赔了百万元而告终。债主年三十堵到门上要钱的事也发生过,也曾去银行贷款暂缓危机。又经历几年,才慢慢还清债务。
2007年,宗信身体不适,吃饭下咽都有困难,他怀疑是和父亲同样的食道问题。六十多岁的年纪,经历了打击与坎坷,觉得人生走到头了,他想去三亚看看,回来后听天由命。夫妻二人到海南去了二十天,发现疾病并没有那么严重,便回家来,刚好赶上给父亲过周年烧纸。
2008年前往西安西京医院看病,那天恰逢消化病医院开业剪彩,他住了进去,成为第一期病号,治疗一段时间,身体慢慢好转。
他有钱的名声在外,赔钱也不介意,没见多么潦倒落魄、四处哭穷。本省西部几个地市的土地局还是不断有人来找他,要带他去当地考察、投资,他给人家说没有钱人家也不相信。灵宝当地很多单位仍来找他合作,于是又有很多机会摆在眼前,有的是白捡钱的事情,但他没有起码的本钱,主要是他讲信用,不愿欺骗和忽悠,不想空手套白狼。在他眼里,一件事情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大周村前后几届村干部,到灵宝找宗信商讨本村发展规划,其实也就是想拉点赞助、寻求支持。他觉得这是家乡人看得起他,便热情招待,尽己所能提供支持。十年前村干部提出要改建大周学校,他在已经失去从前经济实力的情况下,还是主动拿出现金三千元资助。
十多年前,临颍县面临政府北迁,新址旁边,有一块五亩的地,亲戚找到他说,二十万就能买下。他手里却没有这二十万,土地被别人买走。如果那时二十万拿下那片地方,那他现在坐拥几百万也不成问题。没钱难倒英雄汉,失去的再也不会来。
进入暮年的宗信没有了先前的利用价值,家乡人不再投奔;没有了出手大方的资本,三朋四友也都疏远了他。他无怨无悔,问心无愧,人生就是这样,谁也无法预料前方的路,努力过,付出过,尝试过,其余的交给命运。
宗信说:我穷过,也有钱过,啥样生活都经历过,人生得失无从谈起,一切都不再重要。年轻时最困难的时候,吃饭都成问题;后来有钱了出手阔绰,大碗喝酒,朋友围绕;无钱时债主上门,催逼债务。他看清了世态炎凉,看淡了人生起伏,唯一不变的是依然热爱生活。想想当时很多人为开金矿赔得神志不清,家破人亡,走路不知东西南北。他还算幸运的,一直有霞婶和孩子们的支持陪伴,起码在灵宝还有一座小楼,两层房子。“如今孩子成才,家人幸福,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对我来说,天晴也好,天阴也好,下雨也很好,总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问他:大周人都说你有很多钱,是真的吗?他略微停顿说:所有人都说我有钱的时候,其实我没钱,我的钱都在投入和运转之中,身上现金一直没有多少,只是名声大。我为人豪爽,照顾的人也多,曾经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当地领导说让给哪里投钱我就投,几万、十几万给出去,不痛不痒,不管不问。现在手里没钱,但人生很圆满,三个孩子上学、就业,我盖房子,弟弟也带出来了,父亲的晚年生活、看病送终,都是很大支出。不论承包企业还是开金矿,政府满意,职工满意,群众满意,说起周宗信,没有赖评价,这样想想,我心也就坦然。
他反思自己没有成为大富翁的原因:对人总是诚恳,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人家,这样的人容易被情义牵制和蒙蔽。再加上家庭成分原因,胆小怕事,过于谨慎,很多机会放在眼前,过多的思虑使机会又从眼前溜走。这样说来,县里请他买地时,他不见得是拿不出二十万,只是近乡情怯,习惯性地思虑重重,错失了机缘。
开金矿赔完了钱,但房子还在,出租门面每年有几万元收入,孩子有稳定工作,都能给他一点钱。可在大周人的眼里,他家藏黄金,官民皆通,能给人办各种各样的事情,似乎无所不能。我转述村人的传言来问他,他淡淡一笑,说:我要真有那么多钱,就不是现在的样子,我会为乡亲们办很多事。但我觉得人生经历就是我的财富。我没有正式工作,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多少钱,可是几个孩子都好,我还奢望什么呢?
无论贫富荣辱,霞婶都陪伴在他身边,二人相亲相爱相互扶持。霞婶贤淑明理,致力于营造幸福和谐的家庭氛围。孩子们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都很优秀上进,有了稳定的工作、体面的职业。大儿子研究生毕业,在西安某设计院工作,高级工程师,大儿媳国外留学归来,在大学里任教;小儿子夫妻俩在三门峡中心医院上班,儿子是科室主任,儿媳是护士长;三个孙子聪明可爱,茁壮成长。
我将采访初稿写好后,发给宗信叔看。半月后我乘火车去灵宝,当面听取他的修改意见,也是想亲见一下他人生故事的发生地。他将我要来这件事通告家人。大儿子当天下午下班后从西安乘高铁到灵宝西站,再打车三十公里赶到市区,在家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高铁回西安,当天再去兰州出差。二儿子开车带着爸妈和孩子,从三门峡来到灵宝,让宗信叔在火车站接我。两个儿子这样奔赴,只是为了尽到他们认为的礼节,撑起一个和谐家庭的体面。于是两个在本市没有见过面的西安人,以这样的方式在灵宝会面。我的吃饭住宿,被两位弟弟安顿得非常妥帖。我恍惚记起小时候爸爸从灵宝带回西安的苹果和吃食。而宗信叔竟然买了三箱水果——苹果、梨、桃,要我带回西安,他要亲自把我送进车站(还惦记着和车站的良好关系),被儿子一通抨击和数落:现在谁还愿意带那么多行李!于是二老找来一个纸箱子,把每一样装了一些,让我只带一箱,我还是以太沉为由不愿意带。霞婶打开我的小箱子,把每一样水果拿了几个,将十分娇贵一碰就烂的香蕉梨用卫生纸小心包裹,摆满我的行李箱。我仿佛回到几十年前在她家的小东屋。叹时光匆匆,转眼竟是半生,而那些真挚的情感,从来不曾消失。
孩子都供了出来,孙子也都给带大,他们不愿意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晚年的宗信叔和霞婶,在灵宝、三门峡、大周三地轮换居住。他并没有躺平安享晚年,而是习惯性地关注着一些信息,来往着一些朋友,不相信自己是个将要耄耋的老人,总还想做些什么。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一有事情要干,便劲头十足,步伐矫健;接连几天没有事了,走路都会拖拖拉拉。当时电子稿发给他,和他约时间去灵宝,他说,他来西安也行。我说:不不,您这么大年纪,天太热,还是我去灵宝。他说:这些事对我来说,根本不算啥。他有喝茶的习惯,每天夜里就睡四五个小时。老两口相伴相守,饭后一起散步。他大高个,大背头,腰板挺直,气宇轩昂,谈吐文雅,丝毫不见老态,气质颇像一位退休干部。春天里本想将大周东头他的房子推倒重建,可能是考虑到自己年近八十,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加上资金不足,于是改变主意,只将老堂屋简单装修收拾,里面设施齐备,二人住着也很安心。提起修房,宗信叔深有感触,大周村那些去灵宝干活得到过他帮助的人,都来给他帮忙,纪宗叔、勇干、自德、张三,不遗余力地干活,特别是树功,找工人,送材料,安排工期,拉水扯线,提供所有工具,尽心尽力,从头到尾全都是他这个本家大侄子在一手经管。宗信叔外出多年归来,切切实实感到,还是家乡最亲,人们没有忘记他。
时光更迭,时代前行,生活道具更新换代,人们价值观不断转变,但唯有不变的是他对生活的热情,还有那么一点诗和远方的浪漫。春天里我们时隔几十年相见那次,他让我给我父亲捎一封信,折叠成红丝带的样子,表皮上写两个字:哥收。信中解释了他为何这几年没到西安看望卯哥,如若我父亲夏天回大周过九十岁生日,他将专程回来。他果真说到做到,在父亲生日的前两天,打电话问我是否计划不变。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当即买了父亲和姐姐乘坐的那趟火车的车票,由三门峡上车,在临颍车站的站台上,和父亲握手重逢。
他说,给我讲述的毕竟有限,他想自己动笔,把人生经历、打工经验书写下来,包括他的孩提记忆、青少年时代、家乡热土、外出求生、一路拼搏探索,他要给正在奋斗的年轻人提供一些历史记忆、一些精神激励。因为他这一生太丰富了,流浪、打工、刷漆、下苦力、开商店、办企业、挖金矿,乡村、城市、铁路、官场、商海,解放初、“文革”、批斗、改革开放、新世纪……各行各业、各个阶层、各个年代,他都是亲历者、见证人,他有满满的收获和感悟,他要告诉年轻人:人生漫长又短暂,艰辛而美好,不论任何艰难困苦,热爱生命、自强不息是不变法规。
宗信叔认真地询问我写作的相关知识,小说是什么,散文是什么,纪实又是什么,它们的区别在哪里。我讲解的时候,他听得很专注认真,并且打断了问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像一个马上八十岁的老人,他目光有神,笑声朗朗,思维清晰。或许,他还怀抱着青年时代冲开命运缺口独闯天下的豪情与期待,要从事一件完全陌生而崭新的工作。想必他的写作,会更加真实鲜活生动,虽然学历有限,但在社会这所大学中,他是个合格并且优秀的学生。相信他会在三地的辗转居住中,尤其是在大周安静的晨昏相伴下,写下他这一生的丰富经历,留住过往岁月的影子。我告诉他,不要从故事开始的地方写起,先让故事发生,先让人物出走,然后再回过头讲述前面的那一段。他频频点头。
那么,故事的开篇,或许是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为求温饱走出大周,去往外面的世界。时代列车缓缓驶过,承载着他的故事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