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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变五户(第1页)

一家变五户

乡村的父母并无大的奢望,只一心给儿子娶回媳妇,掂锅分家,让他们各过各的日子,漫漫岁月中开枝散叶。由此,做父母的人生大事算是基本完成,问心无愧,长舒口气,过好过坏由他们去吧。老人在经济上基本无力帮扶,只能为他们带带孩子,操操闲心。儿子儿媳是否孝顺也只好听天由命,原也不敢奢望儿媳多么孝顺,“不骂你就是好事”。

张保德他家祖辈人丁兴旺,到了他这一辈,兄弟七个,他十六岁开始当生产队长,一直当到七八十岁。家里穷,脾气坏,要强能干,定是有许多力不从心、不能如意的时候,免不了说话不拣方式,不论轻重,管撂不管接。妻子一律担待接纳,和风细雨应对。

一个家庭的良好氛围靠父母的言传身教,尤其是母亲的细致打理。老两口出现在人前,总是干干净净,得体合适,几十年形成习惯。梁秋菊干净一辈子,爱穿白袜子,直到穿烂都是白的。

先是几口人,后来十几口、二十多口,两代、三代、四代,组合,拆解,分家,壮大,养老的,育小的,帮手足,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走过,免不了分歧、争端、利益、摩擦,但一直能保持着和谐团结的主基调,婆婆的功劳肯定最大。大媳妇党秀敏说:我们这个大家庭好像一捆柴火,因为俺妈的种种奉献精神,把柴火捆得紧了结实了。她不是对某一个人好,她是对每个人都好。在中原乡村,女人出嫁后,不论人前人后,在各种表述方式里,都把婆婆称为妈,私下里对自己的丈夫也称“咱妈”,自己的娘家妈是“南乡咱妈”“北乡咱妈”,而不是城里女人那样说“你妈”“我妈”。所以秀敏口中的“俺妈”说得真心而亲切。

党秀敏娘家是商桥镇党湾村的。她个子不高,敦敦实实,圆圆的脸,喜眉笑眼,长得很喜庆,进门后担起了大媳妇、大嫂的职责,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她刚结婚的时候,娘家妈很是操心,说夜里睡不着时,担心秀敏半夜会哭着回娘家,因为她知道自己闺女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婆家弟兄多,老大一般脾气也不好,而自己闺女是老小,从小惯大的,不知结婚后日子过得咋样,婆家人是否容得下她,或许少不了生气。没想到女儿不但没有哭着跑回娘家,还日子过得很好,回到娘家就说公婆对她多么多么的好。娘家妈说:你真是傻人有傻福,咋晕头转向地跑到这儿遇见这么好一家人。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你要是气恁妈我都不依你。

二儿媳是大周东头的周青霞,小名大妮,从小我们一起玩耍。我在《回大周记》里重点写到她,实在憨厚的一个人,也是为张家生下两个儿子。虽然家务活儿方面是粗放型,不甚细腻,但丈夫广伟细心能干,爱操持家务,细节方面不迁就,甚至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样样在行,只要他在家,小院内外永远干干净净,屋里收拾得一丝不乱。广伟说:大妮脾气好,干活慢,心眼实在,为人厚道,啥样人都能搁得住,缺点是不讲究能迁就。广伟有时候因琐碎事唠叨几句,大妮也不吭不吵,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夫妻俩性格互补,虽然没钱,日子过得却很美。

三儿媳毛丽亚,南边裴庄的闺女,结婚后跟着广孝在西安东郊卖早点。我经常听到姐姐提起广孝的名字,知道是张尹的老乡,但从未见过。姐姐说,毛丽亚非常能干,凌晨起床,和广孝一起出摊忙碌卖早点,到孩子起床时候,再跑回家里,叫起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再回到早点摊上继续干活。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在西安出生长大,度过了童年,所以在孩子心中,西安才是家乡,只对西安有感情。后来夫妻二人又一起去了上海,广孝在电子厂上班,毛丽亚在另一个单位打工,单位给交了社保。毛丽亚穿金戴银,注重保养,完全是都市女性的做派。随着孩子长大,两口生活很是安闲。

四儿媳是大周西头梁家门儿的梁书霞,也是生下两个儿子。她也曾在外面打过工,目前二孩儿马上要上初中,她就在附近超市里上班,主要是为了照顾孩子。她说:嫁得近有好处,平常回娘家,引上广民和孩子,走路十来分钟就到了。

秀敏调侃妯娌们说:一个赛一个没成色,净怼俩孩儿,自己找罪受,净是一顺顺生,没一个是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的。

秀敏说:自己说话不讲方式,时常嘴不把门,张口就来,说完后悔。但大家也都知道她的善良心地,不与她计较,连儿媳妇也能理解她,就算婆婆吵上几句也没事,你说你的,说完拉倒。秀敏认为,主要是现在生活好了,啥也不缺,不是像从前那样缺这少那,人都急头巴脑的,你看看现在,再也没有见过以前那种站在街里吵架的,大家也都文明了,知道相互谦让。咱还有啥理由把日子过不好。

三十多年前刚结婚时,他们在张尹老院住着,有一次小两口吵架,把秀敏气哭了。婆子听说,来到儿子家,进得门来哭得比媳妇还要伤心,边哭边打儿子:你咋镇(方言,这么,完全,彻底)憨哩,不知好歹不知珍惜,你弟兄多不好寻,人家愿意跟咱,到了咱家吃没吃穿没穿,跟咱踏踏实实过日子,你还找人家的事还不好好待人家,你要不要良心?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哭得可痛,说的也是情真意切,总之把秀敏感动了。从此婆媳一条心,夫妻俩也不吵架了。

婚后半年,公婆提出与他们分家,让他俩自己过日子。秀敏在娘家是最小的,上面两个哥一个姐,她二十出头,基本还是个孩子,不知过日子是怎么回事,也不知分家意味着什么。公婆却力主分开,给他们掂锅另过。分开后第二天便不叫广州秀敏回老院吃饭了,叫他二人在自己小家里做饭吃。秀敏非常难过,躺在床上落泪。公公来到他们院子,见儿子坐着发愁,便问:秀敏哩?广州说:还没起。父亲问:咋到这时候了还没起?秀敏在屋里听到,哭得更是伤心。广州说:猛一分开,俺俩从感情上接受不了,到底俺俩有啥不好的,把我们分出来?没想到公公一个大男人,当了几十年的队长,看起来可坚强一个人,竟也哭了起来,说:不想给恁分,也不是说恁俩气人、不好才分家的,是因为恁弟儿们太多,不能搅在一起过日子拖累你们。下面这几个,接下来基本是要年年办事,经济负担太重了,不能让你们跟着受连累。你们早晚都要独立生活,早分家,早点站住步。弄住钱,过你们自己的日子去。公公说罢,伤心而去。过一会儿广伟也来劝解,因为父亲回家后,还在伤心流泪。这是张保德这个家庭的第一次分家,父母心里其实也是不舍,但这是生活的必然,儿子长大结婚成家,得从父母这里剥离出去,开始自己的生活。广伟说:嫂你别哭了,我从来都没见过咱伯掉泪,伯妈也舍不得叫恁分开,可咋也少不了这一步,弟儿们多的,都少不了分家,当老的也挺作难的。咱虽然形式上分开了,说到底还是一家人,打虎亲弟兄,有啥事还得团结起来一起面对。广伟还真会劝人,一会儿劝得秀敏不哭了,起来做饭,从此开始过自家小日子。

分家不分心,其实相距也就几步远,只是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只是经济上各自管理,其他家中大事,还是一起协商一同经受。秀敏生了小孩,婆婆还是帮忙看管。

下面三个弟弟结婚后,也都是相继分家,从此张保德一家分成了五户。可以想象,多年以后,张老汉的六个孙子,也将会结婚成家,再次从儿子的家里剥离出去。平原上的村庄,就是这样一代代繁衍,一点点壮大铺展开来的。张家的裂变繁衍,在社会洪流和历史前进中微不足道,但我们用显微镜观察,这一个个变动的社会小细胞,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标本样貌。

好女人旺三代。她们不但承担了生育繁衍的作用,更是将人类的美德与信念传扬下去。她们或许没有文化,不会说什么高大上的语言、成体系的理论,但生命本能中的牺牲、奉献、包容、从善,由婆婆身上散发开来,犹如空气与阳光,影响着一个家庭的风气,塑造着下一代的人格,从而扩展开来,成为社会发展前行的稳固基石。

五年之内,急溜跟头,四个媳妇进门,怀孕生子,转眼之间,娃娃满地,锅碗瓢盆,一派忙乱。虽然分家另过了,当婆婆的还是少不得要操心他们的生活,却又不能过多参与,指手画脚惹人反感,便采取若即若离又全程关注的方式。儿孙们像一个个风筝,总要或远或近地飞,当父母的,手里拽着风筝线,缓缓放线轻轻晃动,借力而上,让风筝飞得高远,但绳子最终在自己手里,所有风浪波折都反馈回来,总要牵挂。

最初几年,儿子们都是一穷二白,艰苦创业,日子很不宽裕。老两口每年喂一头猪,或者年底买一头猪,年根下杀了,四个儿子均分,每两人半扇,剩下的零碎下水留下来给二老。大儿子一家每年春节到公婆家里去过,一起做一起吃,几十年来此举一直坚持,慢慢吸引来其他弟兄和下一代。现在老两口光孙媳妇就有四个,又有三个重孙,于是大家约定俗成,每年正月初一,到老人这里过年,大嫂秀敏和老二广伟主厨做饭,几个媳妇打下手,一大家子二十多口,发红包,放鞭炮,支牌桌,吃吃笑笑玩玩,其乐融融,令人羡慕。

20世纪90年代前期和中期,人们还没有大量外出打工,四兄弟也都在家种地,每天大家齐出动,弟兄四人,妯娌四个,开着几辆电三轮一起下地,说种谁的收谁的,都是集体行动,兵强马壮,过去就是一片。掰苞谷也很精彩,几人一排,把住地边过去就是一家的收完了,转身回来再投入另一家,只看谁掰得快。一年四季,八人小分队一起行动,干一干,说一说,笑一笑,有抬杠的,有玩笑的,有说的,有听的。秀敏、广伟、广孝爱抬杠,干着干着就停下来手扶锄把,非得论个黑白分明,你错我对,最终又以哈哈大笑收场。老二媳妇大妮总是笑着低头干活,不太参与话题。老大广州也是话少实干,闷头锄地,领先锄到地头,回头训斥:还不赶快干,看看天黑了没有?几人赶忙住了闲扯,加紧干活。回家的时候,真该有人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农民种地把家归、把家归。现在回忆起来,场面实在和谐,日子真是得劲。广伟常说,照咱一家这样的,全大队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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