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坐在他面前的皇帝陛下才开尊口道:“把头抬起来。”
秋泓听话照办。
其实,若说曹争茂的酒后胡言全无道理也不尽然,殿试毕竟着重看脸,秋泓能从会试二百多名一跃而上,那就说明他长得确有过人之处。
祝旼低头看去,就见这人眉目清俊秀丽,气质端方雅正,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曹争茂羞辱的缘故,此时眼眶微微泛红,眼中还蒙了层薄薄的水雾,只是因身体不好,脸上血色并不充盈,瞧着还有些病恹恹的。
祝旼心里“啧”了一声,暗道,果真,若是没有过人之处,李岫如能七转八绕地叫李峭如跑到他面前替个萍水相逢的翰林说情吗?
秋泓倒是没猜出祝旼此时的心思,他毕恭毕敬地抬起头,又顺从地垂着眼,静静地等待君父的审视。
祝旼也的确在审视他。
每年登科的进士里不乏青年才俊,就比如刚结束的春闱,祝旼便听裴松吟说,靛南出了个十四岁的神童,文章写得相当不凡,祝旼微服一见,果真人生得稚嫩,学识却不浅,但因年纪过小,最终没被录取。
相较于他们,秋泓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但奇怪的是,无论吴重山或沈惇,甚至说李岫如,都免不了对他露出器重之意。而今祝旼见了,也终于明白了,这是因为,秋泓的眼里,藏了些其他的东西。
“诶,尤芳,”祝旼收回目光,“你看他长得像谁?”
陪伴祝旼长大的老太监尤芳赶紧眯起老花眼,仔细看了看秋泓,看完后,他“哎哟”了一声:“皇爷您别说,这瞧着有点像兴义郑相公呢。”
兴义郑相公?哪个兴义郑相公?
秋泓怔了怔,莫不是长靖皇帝刚即位时接替了高楹的前长缨处总领大臣,当今陛下的老师郑秋良?
他还年轻,入仕时郑秋良已故去近十年,但郑相与祝旼的君臣佳话倒是流传至今。那说秋泓长得像郑秋良,意思岂不是,长靖皇帝打算对着他思旧人了?
“你可读过郑先生的文章?”祝旼问道。
秋泓规规矩矩地回答:“入馆后,读过郑相的奏疏。”
“你以为如何?”祝旼又问。
秋泓顿了顿,俯首答:“郑相针砭时弊,洞见之深,我等自不如。”
祝旼笑了:“你好像很怕朕会看中你啊。”
秋泓慌忙跪下告罪:“臣说的是实话,没有藏拙的意思。郑相的《论田亩制度疏》、《论时经疏》臣都读过,其中所言,都是我朝时下面临的难题。但臣自小闭门苦读,少见地方百姓艰难,因而所有感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不值一提。”
祝旼眯了眯眼睛,起身走到秋泓近前:“动不动就跪,起来。”
说完,他直接去搀人家的胳膊,吓得秋泓差点一跃而起。
“行了,今日春光盛好,朕不过是外出踏青,众卿家也不必拘束,各自去吧。”祝旼说道。
几人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秋泓也想走,谁知祝旼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留下。”
听到这话,刚刚还在讥讽秋泓的李语实立刻向他投来了又同情又艳羡的目光。
皇帝亲自拉着你要说悄悄话,这不是圣眷正隆,什么是圣眷正隆?
可秋泓却心里打鼓,生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得到圣眷,就不慎触怒圣威,跟那曹争茂一样,被李峭如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祝旼却很随和,见人都走了,转头对秋泓道:“坐。”
秋泓犹豫了一下,倒是没矜持:“多谢皇上。”
祝旼打量着他:“你是个有野心的。”
秋泓脸一白,又要起身告罪,被祝旼按了下来。
“有野心也没错,只是野心不可用在歪门邪道上。”祝旼抿了口茶,把言外之意点明了,“替太子着想身后事,倒是不算歪门邪道。”
秋泓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朕默许沈惇去做太子讲官,等太子继位了,自然会提携他。”祝旼一笑,“至于你,做太子讲官有些屈才了。”
长靖皇帝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了出来,出谋划策的从来都不是沈惇,而是他秋泓。
“臣愚钝,不知皇上指的是……”秋泓大着胆子试探道。
“当初贡院失窃,数张试卷丢失,朕记得,最后只有你的没有找回来。”祝旼悠悠道。
秋泓头皮一紧。
可祝旼没有接着往下说,他转了话头:“阿耶合罕的三儿子布日格,就是那个诛杀华忘尘时,和你们撞到一处的北牧王子,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四夷馆住着,你可知道?”
秋泓之前虽在狱中,但也有所耳闻,他点头回答:“臣听说过。”
“那你可知,他为何一直不走?”祝旼接着问。
秋泓立刻明白了,祝旼是要问自己封贡互市的事。
半月前,裴松吟联合一众朝臣,上表公疏,建议与北牧人和谈,以封贡互市的形式,维稳北疆,好以此腾出手来镇压南边的叛军和天崇道动乱。
但这事僵持了很久,始终没有结果。
一来因为更北边的阿斯汗国蠢蠢欲动,阿耶合罕的弟弟脱古思叛变,投靠了阿斯汗王也古达,二来又因朝中主战派甚多,不少人叫嚣着要犁庭。到最后,裴松吟等人的公疏只好留中不发,互市到底开不开,祝旼也没给出任何准信。
但年初时,燕宁总督方治中告病致仕,而后顶上的冯桂英是个瘸子里的将军,半辈子都没打过仗,更不懂如何练兵,若是让他和北牧来一战,不如祝家人直接收拾细软跑路,把北都拱手送给蛮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