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母亲的身体挨着她的左臂,方丞的外套挨着她的右臂,稍稍动一下被角,就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袭来,煎熬到睡不着。
明天她去辅仁上课,留母亲在家收拾,到时这件外套势必会被发现,索性明天找个无人的胡同或路过护城河时扔掉它。
可是转而又觉得下不去手。母亲睡前欲言又止地问了她一句话:“不愿求助于方丞,真的只是因为不信任他吗?”
真的只是因为不信任吗?她问自己。今天下午方丞贪狠,把她的唇瓣吃痛了,到现在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钝钝的疼。这份绵密的痛感时刻在蚕食她的意志。
母亲第一次看到印有方丞头像的报纸时,劝她向方丞求助,她拒绝了,理由是方丞骨子里冷血,把身家利益看的比任何情分都重,不仅不可托付,甚至有可能反过来利用她们,因为她们的危机同时也是某些人巨大的商机。
当时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她想起了那件事。那件让她真正下定决心离开方丞的导火索。时隔多年,如今回想起来,她仍觉得焚心蚀骨。当年,与其说是不告而别,不如说是无奈离场。
那场诀别,绝不仅仅因为方丞未婚妻的到来,而是心碎欲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然而就算是那样彻底地看透了方丞,就算是自认七年的时光让自己不再恋爱脑,就算已经有了新的感情,面对昨天那个突袭的吻,她还是做不到心静如水。
如今她闭上眼睛,耳边还是错乱的呼吸与心跳,眼前则是方丞在强吻之后那双泛红的眼睛。是不是纯属拿她当消遣,或许她心知肚明,只是不愿细想……
她不由在心中叹息,窗外屋檐上挂着的辣椒串时不时地颤一下,抖下许多浮雪,她的心也在颤,不能再逃避了,她需得好好理清一下。
今天的事情是个信号——方丞得不了手肯定不罢休。可以想见,不出两天,他就会出现在她们的新住地——那个大杂院的胡同。
这绝对不行,有他在,自己的一言一行如同在探照灯下,计划完全无法实行,更何况前几日还被他撞见了买砒霜!所以原来的计划截止今天下午已经等同于流产。
躲开他不容易,今天自己连那么狠绝的话都付诸于口了,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换来他的过激行为。
所以,若再想躲开他或推开他,需得采取迂回的方式。
又或者,不推开他,选择相信他一次?
可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能盲目的相信别人,更何况她曾经被他伤得体无完肤过。
她得先重新了解一下方丞,再做判断。
如何了解和调查方丞,最有效的还是接近他,从他或者他的身边人口中甄别信息。
想到此,她不禁握了握那件紧贴自己手臂的西服外套,决定等搬家事宜落定后,拿送衣服的借口,去主动找一次方丞。
夜幕下的香山别墅大如教堂,电话响了一气又一气,始终没人接。
守夜的听差去下人房里推牌九了,不到凌晨三点不回来,海东只好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灯也不拧开,摸黑走到旋转楼梯处接起电话。
是金秘书打来的,说天津的几家支行因为没有听从指令抛售法币,今天国府增加发行量的号外一出,立刻损失惨重。
海东闻言,连忙挂掉电话去二楼敲主卧的门。
三爷还没睡,正在盥洗室洗澡,让他在外面稍等五分钟。
海东诧异,夜里吃过饭时,三爷分明洗了澡的,怎么又洗起来了?
等三爷穿着曳地的浴袍从里边出来,海东意识到什么,因为三爷明显有点纵欲过度的那什么。
“有事说事!愣着干嘛!”三爷站在床头拔了一支雪茄。
海东回神,连忙汇报天津支行出的岔子。
方丞听了大发雷霆,叫他打电话召集所有襄理,立刻马上来香山开会。
虽然方丞从后方回来这段时期,一直给人一种躲在香山做寓公的错觉,但其实他每天坐知天下事,在人们对于法币还持观望的状态下,他早已紧锣密鼓地部署自家银行囤现洋,今天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纯属下边人自作聪明,跟着大众思维盲目判断,以为法币真会向国府宣传的那样前途远大。
一个钟头后,四五个襄理陆续赶来。
海东在客厅打了个盹,被自鸣钟的钟声吵醒,打着哈欠向书房望去,双合扇大门此时开着一条宽缝,远远望过去,几个襄理垂头丧气,三爷仍在发脾气,混账王八蛋骂了十来遍,让他们立刻马上想出挽救对策?
“没办法?没办法就滚回家想去,把自己椅子扛回去想,不要讲我不拿面子给你们。”
三爷在外惯以儒雅示人,但骨子里却一点都不谦和,奉行的是叱咤风云说一不二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容不得半点越俎代庖自作聪明。
直到凌晨三点,襄理们也没想出半点法子。
三爷疲惫地挥挥手叫他们散了,底下人向来只能锦上添花,危机之下力挽狂澜还得他自己。
襄理走后,海东陪他抽了一阵闷烟,忽然他说:“算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天亮后我亲自上一趟天津吧。”
他看了眼表,说:“睡两个钟头,咱们五点半出发。”
不过他是个工作狂,不到五点便来捶海东的门了,主仆二人简单用过早点,开车往山下驶去。
寒风料峭,昨夜的大雪覆盖着山脉,艰难地赶到前门火车站时,迎面看见黄春驱车经过。
黄春看见他们立刻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