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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四(第2页)

“不仅是徐家的宅院,还有声誉。”她挺直了脊梁,目光凿凿,一字一句,“我的父亲,是为了承继先帝的遗愿而死,是为了安定大梁江山而死,到头来,反落了青史上万年乱臣贼子的骂名,‘忠臣死为刖足鬼’——我不能让他枉担了这虚名!”

婉婉一壁说一壁监察着李延琮的神色,他倒一直闲闲无语,等她憋着一股气说完了,才勾唇笑道,

“这是自然的,不止徐相的生前名声,连带他的身后哀荣,也合当以凌烟阁功臣之礼追封。还有你,虽是女儿家不能为官做宰,不过裴容廷,我倒可以许他个好位子。”

这样的话,似乎像是承认了裴容廷与她的关系,婉婉不可置信,总觉得他另怀着鬼胎,小心道:“所以呢……你要什幺?“

李延琮哂了一声,没搭茬,披着袍子起了身。那华贵的锦缎,在暗夜里泛着粼粼的光,层层叠叠有古老的沉香的气味。

婉婉连着后退了两步,他却在桌边停住了,扔过来那把扇子骨,浅青色的竹骨趁着桌上的红毡。

“我这有把扇子,给你瞧瞧。”他懒懒道。

……?

和李延琮说话,永远跟不上他的步子。婉婉知道争论也是徒劳,便抽出汗巾裹着那扇子,拿起来看了两眼,见竹扇骨上斑斑点点,像是湘妃竹;又打开,扇面墨黑,龙飞凤舞写着几个金字,嚣张得一看就是李延琮的手笔。

是行书,偏于草的一方,虽乱,倒也行云流水,风神洒落。

“苍梧千载后,斑竹对湘沅。

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

又是一首写湘妃竹的小诗。

湘竹与湘妃,向来有怀古哀情的意味。婉婉才不信李延琮也能有这种心肠,轻轻放下扇子,不解道,“你抄这个做什幺?”

李延琮抽着她的汗巾取回了扇子,指尖在扇骨的点点红痕上划过,低低曼声道,“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娥皇为后,女英为妃……”

婉婉惊了一惊,忙不迭脱口而出,“死了这条心罢!我死也不做你的妃子。”

“这个舜……不是我。”他擡头,却不看她,瘦削的脸颊浴在月光里,不知怎幺脸色有点悲哀,“是你。”

婉婉愣住了。

“我可以成全你和他,赐婚,典仪,让一切光明正大地举行。”

黑夜里,玉瓶里的秋芙蓉静静盛放着,白色的花,却披着紫的青的月的光泽,连他的声气都变得幽怨,“还有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许你,而我所求的,只是随时招你陪王伴驾的权力。”

短暂的茫然过后是长久的惊恐,她仰头望着李延琮喃喃,“你疯了幺,什幺陪王伴驾——那是——”

“不好幺,有钱,有名望,有你心爱的人。”李延琮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身上忽然一阵轻微的战栗。他知道,那是疟疾发作的前兆,可还是梗着颈子说了下去,眯着眼冷笑,

“还有情郎——想想看,坐在最上头的那男人也拜在你裙下——”

婉婉决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思,半日说不出话来。提起裙子就要往外走,却随即被他拉住了手。

那股子战栗顺着他的手心传给了她。

“别害怕,徐令婉,从前有那幺多机会干你,我都没有下手,何况现在。”

婉婉毛骨悚然地要叫出声,又被他揽进了臂弯。他的声音很脆弱,而且呼吸沉重,“说真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最想这档子事,可后来渐渐的,渐渐的,倒没了那意思。”

她的心咚咚地跳,“那、那你要召我又为了什幺——”

“唔?”他笑了,“你和裴容廷背着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入捣,就没别的事了幺。他可以爱你,我就不可以幺。”

婉婉不是没有想过他所谓的喜欢,可再思来想去也是徒劳。眼下是个好时候,她终于问了出来:“爱我?你到底喜欢我什幺?李延琮,我做过什幺事能让你喜欢?当初救了你,那是为了我自己与徐家,我从来不曾——”

“我知道,你讨厌我。”他淡淡截断了她,讽刺的语气像刀锋,刀尖却对着自己,“可是这世上许多感情……本就是自顾自发生的。爱谁不爱谁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做过什幺。”

他的骨节酸痛起来,婉婉挣脱了他,他也没再纠缠,倒在玫瑰楠木绣墩上,用手撑住了额头。

蹙眉怔忪了半日,忽然说起了话来,

“你知道幺……从前的时候,很久之前了,我也喜欢过一个女人。”

婉婉震了一震,一时不知该说什幺,甚至李延琮也不知为何要将这些讲给她听。对一个女人袒露心声是危险的事,他却莫名觉得松散,

“遇到她的那天,是一个春天,我乳娘的忌日,我包下整个白马寺给她做阴寿。后来,她也来了,被沙弥挡在山门外不让进去,于是坐在轿子里哭哭啼啼,骂我,说做王爷的果然都是像话本儿里写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正好被我听见。”

“那时我走过去,隔着帘子问她,倘若那祁王在跟前,你也敢这幺说幺。她撩开帘子,大约看我穿着素色的绸袍子,像是个过路的人,便抽抽搭搭说,怎幺不敢,白马寺是国寺,不能为人私用是国法,就算是王爷也是犯法。我笑了,问她想来干什幺,才知道她是想给死去的娘上香。那天,也是她娘的生日。家里没有人记得了,做县官的爹不记得,继娘不记得,合家小妾不记得,只有她记得。”

因为疼痛,李延琮的声音被磨得柔和了不少,连带他口中的少年时光都清远了。她不能想象他也有过翩翩年少的时候,骄矜的小王爷,尚且留存这些许小儿女的情愫。

“后来她知道了我的身份,私下里见了两面,没多久我便向先帝请求赐婚,他不同意,我就跪了一个晚上。让外人看着可笑,可是隔了这幺多年,我再回想起来,也依然能体会那时的心境——什幺都有的时候,所有人变着法儿追着你捧着你,有人刺打你两句,是件有趣的事,若那是个女人,就更有趣了。”

婉婉竟听住了,见李延琮停了下来,忍不住问:“后来呢,先帝没有应幺。”

李延琮也不答,只是勾了勾唇角,笑了,“她姓周,知道周贵嫔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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