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瑜来看过他几次,总没有玉庭的消息。她对这件事很内疚,安慰他说,“你也别太担心了,他这样的大学生,总不会上第一线的。”
倒是他回家以后,竟然收到了一封从东北寄过来的书信。玉庭也不知托了什么人,等到木已成舟才寄出来,说已经奔赴战场了,希望他不要挂念,信里抱怨说部队上只肯让他做翻译,又说有捷讯会再给他写信的。
傅玉声总算是松了口气,当下就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结果孟青去给他拿到邮局投递,邮局的人说,这是东北的地址呀,这时候这个人肯定已经奔赴朝鲜了,写这个地址,跟部队没丝毫牵连,怕收信的人收不到。
孟青就没敢寄,也没敢告诉他,就这样瞒了他好些日子,结果玉庭第二封信寄过来以后才露出马脚。
这下可把傅玉声气坏了,好几天没同他说话,孟青天天翻着花样哄他。振玉偶尔撞见,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孟青是封建主义的愚忠,实在是要不得。
结果把孟青惹怒了,父子两人为了这件事,倒大吵了一架。
傅玉声在隔壁简直如坐针毡,几次想要走过去劝架,却又不敢走近,最后还是让老佣人过去帮忙劝了劝。
孟青忍着怒意走过来,傅玉声却早就忘记了自己还在同他生气,埋怨他道,“你同他吵什么呢?他说得也不错,你就是太让着我了。”
孟青舍不得同他吵的,忍住了没辩驳,只说,“都是我情愿的,不干旁人的事。”闷了半晌,又说,“你是我的人,我让着你,有什么错处?”
傅玉声笑出了声,说,“那你同他说嘛,你是和我拜过堂,成过亲的,是一家人。”
孟青瞪了他一眼,气他故意说这样的糊涂话,答道,“那你先同陆小姐说。”
傅玉声顿时变作了哑巴,摘下了眼镜来,装模作样的擦了起来。
给玉庭的第二封信很快的寄了出去,傅玉声很是惦念,每天都要问有没有收着回信,佣人听见都笑,说少爷心这样急。
孟青对着他,脾气总是很好的,说,还没呢,明天再去看看。
傅玉声坚持要去公司,孟青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你要喜欢去公司,那就去吧,一个礼拜去两三天就好,行吗?”
傅玉声在艰苦的交涉中取得了这样一点小的胜利,很是得意,所以见好就收,得寸进尺的要求也不再提了。
他去公司的那几天,孟青总是陪着他。他在公司里办公,怕孟青等着无趣,就拨出半个小时,让他教公司的职员打拳,美名其曰强身健体,大家也非常的欢迎。
日子就这样寻常的过去了,玉庭的信寄来的时候,于他,总算是一种小小的安慰。当然,他更盼着朝鲜战争快点结束,玉庭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对于别的,实在没有什么苛求了。
每当前线传来捷报,傅玉声的心情就颇受鼓舞,他还同孟青说,等到战争结束,廷玉也就能回来了,那时候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他在信里从来也没提起过自己生病住院的事情,只说贸易公司的事情忙,上海各界为了战事有许多的义演,他忙得一场也顾不上看,很是可惜。又说等他回来,再一起去看也无妨。
自从上次住了院以后,他的身体就忽好忽坏,总的来说,还是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时常的不舒服。
孟青请大夫开了许多的西洋药,每天都看着他吃,他有时候心情坏,闹起了脾气,不肯吃,孟青就威逼利诱的哄他,傅玉声很吃他那一套,总是被他哄得很高兴,乖乖的把药吃了。
因为他身体变差的缘故,很多事情孟青都不许他做了。到了清明,他执意要去上坟,孟青起先很不同意,傅玉声就说,“我在上海,也没什么亲人了,我的父母,你难道也不许我去看望吗?”
孟青没有办法,也只好陪他一起去了。
他又犯起了固执病,除了祭奠亲人,还要去看望那些逝去的故人。他年纪也大了,站在故人的坟前,原本就容易心绪低沉,这一天下来,连孟青也有些吃不消,更不要说他了。
结果傍晚回到家里,才发觉振玉已经悄无声息的搬到了学校教工宿舍。
后来他才知道,振玉原本是想要同孟青一起回东台给母亲上坟的,孟青没有答应,转天却陪他出门上坟,这让振玉很是想不通。
傅玉声知道了以后,自然很是不安,他同孟青说,“你去劝他回来住吧,我去福熙路住,还宽敞些。”
孟青不肯,说,“他已经这么大的人了,难道我还要把他绑在家里吗?他既然不喜欢住在这里,那就由他去吧。”
这对父子是一样的脾气,一样的倔强,谁也不肯先低头。
朝鲜战争已然进入了谈判的阶段,大家都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傅玉声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他时常的回福熙路,吩咐佣人收拾一番,又买了很多书放在家里。他同孟青事先约好,说,“他在战场上待了好几年,好不容易能回来,我总要多陪陪他的。”
到了停战协议签订的时候,他已经连着几个月都没有收到玉庭的家书了,他总是跟孟青说,怕是玉庭就要回来了,可胜利的消息并没有把他唯一的小弟弟带回上海来。
玉庭在美军飞机的轰炸中不幸牺牲了,他和他另外七名战友都被埋葬在了遥远的朝鲜,不能回到上海和他的亲人团聚。
傅玉声的反应却很出人意料。
他激动得厉害,坚决的不肯相信这样骇人的噩耗,他反问报信的人,说,“既然玉庭牺牲了,为什么不把尸骨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