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小阿宋饿着,带她去找吃的。这座荒城哪里能找到吃食呢?她想:大概只有白府了。她牵着阿宋向白府走,偶尔遇到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故人,便问人家如今在哪里养伤,或劝人快跑。
昔日辉煌的白府如今已被烧掉了半扇门,透过那半扇门,她看到里头一片狼藉。花儿想起白栖岭,他坐在马上,绕着她跑了几十圈,问她要不要随他走,那时她扑在阿虺和阿婆的尸体上,没有认真看过他,如今她想起他颤抖的声音,又在心里问自己:白二爷是哭了吗?
倘若他真的哭了,那么他也难过自己的家园被夷为平地了吗?
花儿拉着小阿宋走进白府,一直走到白栖岭曾经的书房之中,内里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就连那木梁之上刻着的花都被划去。他时常倚着的那张塌倒还在,花儿把阿宋放上去,要她坐着,而她打算为阿宋觅些吃食。
无论何时,人都要吃东西,只要活着,这血债早晚要报!花儿去白栖岭的床头去找,竟在他木床下的木匣子里发现剥好的核桃,想来是那鞑靼不稀罕这个,也懒于毁掉它。花儿抱着木匣子做到小阿宋身边,对她说道:“阿宋,吃!”
阿宋刚刚嚎哭过,此时已毫无力气,求生的本能要她吃东西,可她吃了一口吐了出来。花儿捧着她的脸为她拭泪:“阿宋,你听花儿姐姐说:人活这一世,早晚都要死的。早死的人去天上享福了,留下的人才是遭罪。但我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这样怠慢它,我们要吃东西、要活下去,要在这个世道里为自己争口气!好吗?阿宋。”花儿抱着阿宋,她真想哭出来,可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阿宋终于吃东西,她也往口中大把大把地塞,塞着塞着噎到了也舍不得吐出来,生生咽下去。
外头有了响动,她立刻扯着阿宋跑向卧房,两个人躲在屏风后。她们屏住呼吸,阿宋在她怀里颤抖。
应是来了三五人,一直走到这里,花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花儿,花儿。”
是照夜!
白栖岭离开前要她等照夜,对她说照夜会活着来找她,花儿等了几天没有动静,以为照夜也死了。
花儿拉着阿宋跑出去,看到老管家带着照夜来了!
白栖岭对老管家说:花儿聪敏,她不会任由自己和小阿宋饿死,她会奔着可能有吃食的地方去,若她不在柳条巷,码头上的饭庄和白府,先去这两个地方。
白栖岭还是懂她的,主仆一场,深知她的脾性,放心不下她,就让自己的“柳公”带着照夜来找她。
柳公看着花儿塌下去的脸,一阵心酸:好不容易喂胖些,几天功夫就又如此了!再看她怀中抱着的小阿宋,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缩在她怀中不敢看人,花儿姐姐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花儿心中有千言万语感激的话,但她什么都没说。照夜抱起小阿宋,对花儿说道:“先随我走吧,花儿,鞑靼不知何时再来一趟。他们已经攻占了大营。”
“那你们从此以后就要在山里了么?”
“两位谷将军说:不战死不回还。”
“这燕琢城真就给他们了?”
“两位谷将军说:早晚抢回来。”
千里奔袭外瓮中捉鳖的谷将军一生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他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晚年竟被他为之征战一生的朝廷和鞑靼共同来了一场“瓮中捉鳖”,壮士扼腕,但血气尚存。他们请缨来此之前何曾未想过这或许会是一场凶途?但他们仍旧义无反顾来了。
花儿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人有这样的风骨,还有人把燕琢人放在心上。她不知自己和阿宋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老管家柳公则说:尽管去,他们就是为保护百姓,如今大战方歇,也在行伍整顿,暂时不会开拔。
这一遭鞑靼也损伤惨重,正在额远大营里休憩。
花儿跟着照夜走,她看到照夜的眼睛像是刚哭过,就轻声对他说:“照夜哥哥,衔蝉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待正道光明之日,就是你们重聚之时。无论在哪,她会记着你、等你。衔蝉也想让照夜哥哥好好活着。”
照夜一瞬间落下泪来,小阿宋忙为他擦眼泪,而他说道:“若你们会写信给对方,告诉她不必等我。我即不能予她安稳,又不能飞黄腾达,这仗不知要打多少年,她等我等到人老珠黄,人生大好的光景就这样错过了。不必了,不必了。”
“可你二人虽身处不同的地方,你从武,她从文,为的却是同一个愿望。衔蝉不会忘记你,也不会放下你,若有朝一日,衔蝉的笔得以救世人于水火,那照夜哥手中的长刀就是她心中的光。世上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衔蝉,更不能没有你们。”花儿扯住照夜衣袖:“照夜哥哥,千万千万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我们从柳条巷里走出来,是还要走回去的。你要信衔蝉,也要信你自己。”
照夜哽咽着,那时他随将军与鞑靼鏖战,听到斥候说燕琢被屠城了,他眼前一黑,差点死在鞑靼手里。他去大营做守军,在外浴血奋战,无非是为着守护所爱之人的安宁,然而他的所爱之人被迫远走。那一天一夜,他见到人世间最黑的地方,他的刀一次次舞出去,人命在他眼中犹如枯草,斩便斩了,他甚至来不及细看。他觉得自己手上身上覆着一层血腥气,他无法用这样的躯体再去拥抱衔蝉了。
我成魔了。照夜想:我成魔了。
“照夜哥哥,衔蝉虽为女子,也有自己的抱负,王婶喊着小三弟的名字死在鞑靼的刀下,衔蝉如今一定知道了,她并没回来送王婶最后一程,你可知为什么?因为衔蝉放下了所有身后事,亦带着必死的心情。衔蝉爱你,但她不希望你保护她,衔蝉说她要自强。你不要哭了,衔蝉知道你这么难过她也要难过。”花儿劝照夜,把衔蝉留给她的帕子拿出来给照夜拭泪。
这世上生死离别太多了,他们早已无暇顾及。哪怕万箭穿心,此时亦能囫囵混过去。衔蝉带着必死的心情离开、花儿带着必死的心情留下、照夜带着必死的心情穿越废墟,他们都一样。
他们走到城外,穿过那片树林,最终去到山里。
夏日林间虫蛇多,照夜抱紧小阿宋,花儿扶着柳公,几人一直朝深处走,终于在一条河边看到沿河散着的谷家军。
照夜带着花儿去找见谷为先,他见她第一眼就问她:“怕吗?”
花儿点头又摇头,推开谷为先递给她的薄毯,说道:“我不需要照料,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再是那个需要照料的人了。花儿恳请少将军赏花儿一个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