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雉奴忽然拉着他,非让他看自己的新书、新笔以及将作监新送来的九连环等玩器。
李承乾不明白这是做什么,只哄
了幼弟两句就匆匆要走。
还是母后叫住他,笑道:“雉奴是想你陪他玩一会儿——这孩子就是这样,乖得怪腼腆的。想要你陪他玩,听说太子忙着就不敢直接要,所以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捧出来,以为他喜欢,你也就喜欢,能留下陪他呢。”
一晃十多年了。
李承乾看着堆满了榻上的盒子。
还是想让他留下来吗?
哪怕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众人夸赞的太子,不是那个能一把抱起他,免他沉重劳累的兄长了。
李承乾原以为自己的心,就像那最后一把扔在火盆里的纸钱,早都烧成了灰,什么结局都无所谓,只要快快结束这一切的煎熬。
可是,原来心灰,也会有温度,会有那种温热感,久违地从心口漫上来。
见李承乾只是一味沉默,李治声音很低,但很坚定道:“哥哥,我会回去争储君位——若是天意不佑,最后还是四哥做了太子,那没办法,你我的性命将来都悬于他手,任由人处置罢了。可若是我做了太子,哥哥,你相信我,以后日子都会好的。”
哪怕我做了太子,也不会因我是幼弟,你是嫡长而忌讳,不会在父皇走后就伤害你。
哥哥,你要放心。
要……好好活着。
他不用说完,但李承乾都明白。
李承乾带着无尽感慨:雉奴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小时候只敢眼巴巴望着他,不敢出言挽留他的弟弟了。他已经能够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
标,诉之于口,并为之压上一切去争取。
或许自己被困在了足疾的病痛中,被困在了那之后许多扭曲的日子里。
但雉奴是好好长大了的。
他已经能够自己撑起沉重的服冠,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最高的去处。
李治说了太多话,以至于有些渴。
在他去伸手拿杯盏之前,只见兄长已经先一步拿了起来,递了过来。
李治接过杯子,却没顾上喝水,只是看着兄长——
只见兄长伸出手去拿了一个匣子过来,看了看表面的文笺打开来:“高昌葡萄种?”
李承乾看着李治摇了摇头:“雉奴,葡萄的话,一般得种苗才行。若只是种子,还要先花一年养出苗来,从种子到一葡萄架,可能要好多年。”
李承乾把一粒种子托在手里,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蜀地能不能种出高昌国的葡萄。”
“那就……埋下种子试一下吧。”
“雉奴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上葡萄了。”
李治的眼睛,随着兄长的话,越来越亮,最后用力点头:“好,我等很多很多年后,去吃兄长种的葡萄。”
李承乾把这粒种子单独放在了荷包里。
李治眼中的亮光,也是他心灰中那一点点火光。
毕竟,是有人真心期盼着他活下来的啊。
*
两人一起离开的太极宫,最后却只有李治一个人回到了宫里。
离开了昭陵后,李承乾没有再回长安,直接往流放之地去了。他已是庶人,一旦与李治分
开,就要换上一辆朴素无纹的马车,与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已是青衫素服。
李承乾倒是很自然的上了这辆寻常的马车,觉得比原先坐金雕玉砌的太子马车,更安心些。
目送哥哥的马车远去,李治才上车入长安:值得安慰的是,哥哥身边跟着的人虽少,但各个都是父皇亲自挑选的心腹,精明强干以一当十。
入宫后,李治直接去立政殿见父皇。
皇帝也在等他,想从幼子口中,得知承乾这一路的一切,那孩子还好吗?他与母亲说了什么?朕作为父亲虽然保住了他的命,但作为皇帝实在保不住一个造反皇子的王爵,他作为庶民会恨吗?
李治见到坐在窗旁榻上的等候他的父皇,忍不住快步走过去,投身入怀,跪伏在父皇膝上。
“父皇,大哥去蜀地了。”
皇帝沉默而用力地揽住幼子。
李治压住泪意,将一路上大哥的行止告诉父皇。尤其是最后,在停放着母后棺椁的凝英殿,大哥说的关于父皇的话。
大哥对父皇其实是那样的崇敬。
哪怕经过父子间冷淡的这些年,也未曾稍改。
李治将脸埋在龙袍里,金线绣纹硬挺,看着格外精美,但摩擦在肌肤上,则很是生硬。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中,李治却带着萌发出的欢喜道:“父皇,大哥说,会试着种一种葡萄,还说可能要很多年才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