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帅赞赏的抬眼看了看儿子,点头,“为父是不是坏了你的计了?那姜大公子捉错了吧?”
凌湙愕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抹鼻尖,笑着找了就近的位子坐下,抚着膝头慢慢道,“也是一点防患于未然的考量吧!”
接着方解释道,“西炎城收归我们北境,那整个荆北等于也归了我们北境,原属北境五州之地便是齐了,父亲……”
说着轻抿了下嘴唇,“宁公当年被朝廷忌惮,就是因为他一个人坐拥了五州之地,即便后尔他出让平州和藓州,让朝廷将之与南川、保川共划为荆州一地,也仍没能打消帝王的猜忌,若捷报上京,我很难不怀疑朝廷下一步会如何为难您。”
气氛有些沉重,武景同也垂了眼,轻搅着汤碗中的药,凌湙接着道,“那万余残兵有大半是羌族兵力,突峪会带着他们先回族地,老凉王那边陡失王孙的噩耗,定会勃然大怒,撑也会撑着身体举兵来犯,父亲,我们需要凉羌大军压境,只有这样,朝廷才不会厚着脸皮跟我们要西炎城乃至整个荆北的管辖权,而我们……也能有时间利用敌军的兵临城下,与朝廷谈条件,景同兄的封赏该下了。”
其实凌湙还有一点没说,老凉王会因王孙发兵,但他其余的子嗣却不会当出头鸟的率先发动攻击,顶多做做样子陈兵境外,然后,整个凉羌会迅速进入争夺继承权的大战里。
他们能利用的时机,可能也就老凉王一怒的那股气,等到他陷入诸子夺位的争斗当中时,所布陈在境外的兵力也该撤了,而且还有一点,突峪没死,他与乌崈图霆一同来的西炎城,结果一死一活,老凉王的迁怒会让他找羌主的麻烦,两族分裂趋势已有开端。
房内一时陷入寂静,直过了半晌,才听武大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敛目有些意懒心灰,哑声开口,“本帅忠勇了一辈子,没料行至暮年,也有为功勋算计朝廷的事发生,小五,多谢!”
为了帮景同上位,竟不惜在自己常胜局里造瑕疵,小十年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所谓“失误”,且为了不让另两路将领背锅,他是自己担了中路支援不力的错处,这样一来,即便有人说嘴,也不会有人敢说到他面前来,等于是用自己的名誉消弥了一场口水战。
武景同放下汤碗,冲着凌湙郑重拱手,“小五,你为我太费心了,为兄惭愧。”
凌湙立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上前几步扶起武景同,有些生气,“干什么这样郑重其事的?你是要与我生分么?是不是咱们以后为彼此做点事,就要这么谢来谢去当陌路人了?”
武景同摇头,急道,“这不是一点子小事,这是……这是关乎你领军的威信,和用兵的智计,我不能……不能因为我,叫你在你的属下面前失去威望,他们……他们得多……”
凌湙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失望,放一路残军出城,那是为了以后的长远打算,就算他们现在看不出来,等事到临头,定有人能懂,只不过事先我不会说明罢了,你焉能肯定这不是我的又一次用兵如神的铺垫行为?你忘了,我向来有走一步算十步的神言,他们才不会质疑我的决定,反正,你不要摆出一副受了我多大恩的样子,我不会感动的。”
武大帅叫他这样的态度,反倒弄笑了,摇头道,“可是你现在的口头亏是吃了,我还听说你身边的幕僚都气的踹桌子了,呵呵……便是日后有对此行为的反馈事实,都改变不了你现在叫人质疑能力下降的恼火,景同是在给现在的你道歉,等你神算子再次应验后,反过来调侃他,便算是两清,所以,这一礼你受得。”
凌湙愣了一下,望向武大帅。
可能武大帅并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可凌湙却着实有点被触动到了。
所有的委屈都是当时发生的,可事后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重要,特别是当一个人沉冤得雪后,更不会有人反过头来去关心受冤屈时所受到的苦难和不公,好像一切的好结果,都能弥补过程里的伤害一样,然后事实呢?伤害发生是不会消失的,它会永远沉淀在心里的最深处,每遇触动便会无休止的反复,直至麻木。
凌湙自己都记不得进过多少次心理诊所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处境最艰难时是什么心情,而他似乎也习惯了报告结果,对于中间的失意只字不提。
反正结果是好的么!
所有人都会这么安慰他,结果代替一切。
“好,那我现在接受你的道谢,等以后再接受你的夸奖,届时你可别眼红啊!”
凌湙笑着说。
武景同也跟着笑,边笑边点头,“我从来不眼红你,我会跟你的所有追随者一样,高兴于你的智珠在握,小五,我懂你一心助我的心思,但有时候能力与权势不匹配,也是一种灾难,父亲与我说过了,我自己本来也不执着那个位置,北境与你,我选你,小五,父亲的虎符你该收下。”
说着便接了武大帅手里的锦盒,一步一步走到凌湙面前,举到他眼前,眼眶有些发红,直视着他道,“小五,你既然那么担心五州之地会遭朝廷忌惮,不如这个重担就你挑了吧!为兄实在应付不来那些老狐狸,万一遭人算计了,岂不是要拖着大家一起死?所以,为了我们大家的性命,你敢紧收了,不准再推。”
凌湙张嘴,望着武氏父子,特别是对上武大帅的眼神时,竟一时不知道再找什么理由婉拒。
武大帅半倚在软枕上,声音有些虚弱,“北境是大徵朝廷的脊梁,小五,你须得记着,无论你要怎么拨弄朝廷局势,北境这块以及境内的安全,都要把握在手上,绝对不能叫凉羌铁骑再冲进关内一步,切记,自家人打成一锅粥,肉也得烂在锅里,不能叫外族来咬一口……”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后,他整个人更往榻上瘫了下去,精神极度萎靡,眼睛望着武帅府方向喃喃道,“我儿,咱们该回家了,为父想……家了。”
武景同一把将虎符塞进了凌湙的怀里,自己奔忙着跑到武大帅榻前,紧张失措道,“父亲……”
凌湙也紧走两步上前,低声道,“父亲……我、儿答应您!”
说着缓缓跪下,冲着床榻的方向叩了一个头。
尔后立即往门外快速移动,张着声量叫人,“掣电,传令整兵,两刻后先行队伍准备启程返回北境。”
武景同六神无主的扒在床榻旁,军医被凌湙拖了过来,武帅府副将们也一起围进了屋,所有人越过凌湙时,都不禁顿了一下脚步。
虎符二字何其惹耳,他们就算不知道先前屋内的谈话,可涉及到交托虎符的敏感问题时,都个个顺风耳千里眼似的,目光都不禁往凌湙怀里看,那鼓囊囊的锦盒形状,可不正是装虎符的盒子么!
掣电激动的眼都红了,跑着去传令的脚步都透着激动,出了府门一把拽住受不了薛维喷的杜猗,咬耳朵般的将凌湙接了武帅虎符的消息说了,并叮嘱他一定要保密,至少不能先于武帅府的副将幕僚之前透出来。
杜猗震惊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反射性的要跑去告诉薛维,却立即顿住了脚步,忙忙的跟着掣电去整兵。
二人都是凌湙近卫,生死都栓在凌湙身上,与来投的幕僚谋士不同,他们可以良擒择厚主,武人却是只为一人忠,掣电可以透消息给他,他却不能透消息给薛维,这就是区别。
凌湙并不管帅府副将们的眼神,拿了武帅大印就盖在了事先写好的捷报上,他必须争分夺秒的将西炎城收复的消息送进京。
武景同顾自悲伤,一步都不肯离开武大帅榻前,所以,许多后续安排便全压在了凌湙身上,便是稍有微词的帅府副将们,在意识到武大帅交了什么出去后,也再没有声浪,面对凌湙指派的事务,皆都无声不响的动了起来。
好像西炎城南门处,武少帅威武的锣鼓声尚未熄,他们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北境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