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葙一把年纪的汉子,陡然就绷不住的落了泪,低着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叩地泣道,“多谢大帅,我……我替子霁给您叩头。”
殷子霁从前只是他帐下个人参谋军师类的人员,并无缘得到面见武大帅的机会,后尔那事出来后,更遭了人驱逐,属于听过没见过的“熟人”。
大帅摆摆手,叹息,“这些年你们都辛苦了,不是你的错,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你们好好的,好好的,叫为父啊……少担心,呵,咱们翁婿一场,这称呼为父还担得起哈!”
齐葙不住点头,额头一声声的叩在地板上,撞出咚咚响动,泣声回道,“担得起,是儿婿不孝,叫您失望了,对不起,我……”
武大帅夫人扶着门框,眼泪再没止住过,曾经有多厌恨这个欺骗了女儿的女婿,如今就有多情绪翻腾,以为人没了,却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伤遭了多少罪,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世家子,如今也已人到中年,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说不定武景莳早又投胎去了。
前翁婿话事一场,凌湙看着这伤感场景,一时也是踌躇难过,但话总要说的,因此,在屋里陷入艰涩的沉寂后,仍在武景同祈求的眼神中张了嘴,“儿今次也得了封赏……”
武大帅眼神精亮,马上坐直了身体,握紧了武景同的手,“哦?快快说来听听。”
凌湙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便是武景同也奇怪的看了过来,一屋子人看着精神突然奋起的武大帅,都觉得他的反应太激动了,很不符合他一惯的作风。
武大帅却不给人反问的时间,马上拍着武景同的手,又叫了左右服侍的人,余光看见跨门而过的夫人,又笑着对她招手,“夫人,快快进来,帮为夫将大朝服穿起来,景同、小涛,你们也快去换身好衣裳,好好梳洗打扮,咱们去府门前迎接朝廷宣史。”
说完愣了一下,冲着左右又道,“快去把五爷扶起来,也拿身亮鲜的衣裳给他换上,今日府里大喜,摆宴开席,呵呵呵!”
陪在屋里的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突然兴奋起来的武大帅,而一直守在旁边的府医却悄悄的冲人打了个手势,一碗热腾腾散着药香的汤羹捧到了武大帅面前,武夫人猛然捂了嘴扭过脸去,武大帅却是知道了什么一样的,一口就将汤羹喝了个干净。
凌湙讶然的被人扶起身,看着脸色突然红润起来的武大帅,惊声询问,“父亲何时安排的?”
他那样的身体,没料竟瞒着他们干成了这样的大事。
武大帅一脸得意的仰脖,伸长双臂让武景同服侍他穿戴,晃着脑袋笑眯眯道,“不可说不可说,为父自有人脉,呵呵呵呵,你就说意不意外吧?”
一屋子人看他们打哑迷,连武夫人都抹了眼泪凑上前来陪着调笑,“到底什么事?怎么就尽着你俩高兴了?也说出来叫我们一起高兴高兴!”
凌湙张了张嘴,面对众人投递过来的眼神,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我刚得到消息,朝廷封了我……为荒原王。”
武景同吓的眼睛嗖的就瞪圆了,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凌湙,攸尔转头看向一脸得意的武大帅,却见武大帅正等夸的状态,眯眼直点头,“是本帅干的,哈哈哈,是不是很惊喜?”
凌湙陷些没端住表情,一脸便秘,“惊喜啥?一个封地都没有的光杆异姓王?”
武大帅摇头反驳,“谁说没有的?荆北就是你的,小五,先拿衔,后拿益,为父知道这个王的封号不实,可是没关系,咱们先占住了尊位,总有一天,你能凭自己换个更好的尊封。”
说完他一脸神秘的向凌湙招手,凌湙听话的凑近了他,便听他用屋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跟他咬耳朵,“朝里那些人肯定在想方设法瓜分荆北这块天降的蛋糕,嘿嘿,为父跟他们明里暗里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当谁不知道?没事,小五,咱先不跟他们抢,咱抢个名头,歪管实不实,咱要的是上桌吃饭,有了这个异姓王爵的封号,你就不比皇子位份低了,皇子不封王,他都没你强,小五……”
说着说着还冲凌湙挤挤眼,手比划了一下,“一张桌子排排坐,为父去后便要空一个位置出来,景同顶不上,没关系,你能顶,而且由你上桌,为父很安心,也不用忧心景同叫那帮老狐狸算了命去,小五,你受累,乖乖坐上去,往后便是摊牌正面干,咱起码在大旗底下不虚,懂没?”
别人懂没懂不知道,凌湙在这样别有含义的目光里,僵着脖子点了头。
他懂,他可太懂了!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武大帅这最后一计,直接把朝里那些大佬全给绕进去了。
他端正的穿戴好了大裳服帽,正了正头上的盖帽,扶着腰间的玉封,一手搀着武夫人,一手拎着武涛,正步缓慢的往门外走,武景同张着手紧紧的跟在后头,听他念叨,“老夫在那些人眼里窝囊了一辈子,他们当老夫是个面团子,怎么揉圆捏扁的都逆来顺受,呵呵、呵呵,老夫都记着呢!一笔笔的记着,只是从前想留个善缘,好叫他们念在故旧的份上,届时顾念一下我武府后人,可是现在不用了,老夫有底牌了,可以和他们撕脸干了,哈哈哈,老曲的干孙子真不错,小子有前途,竟然真叫他干成了,哈哈哈哈哈!”
武景同眼眶通红,偷偷的跟后头抹眼泪,一声也不敢出,旁边人也一样,都不敢接话茬,看着这样一个打仗从不退却,一直勇武的战斗在前线的老将军,轻描淡写的说着不被文官集团看得起的话,莫名就有一种心酸难过,一种没有受到认定尊重的认同感。
是啊!那些站在雕梁画栋里,永远衣着干净整洁的大老爷,怎么能懂被风沙浸透,饿着肚子还要匍匐着去搜寻敌迹的艰难困苦?
他们不会懂,也不肯试着理解,只会以粗鄙无理,目不识丁来喷斥他们,只会站在高高的阶台上,对衣裳浸湿,褴褛狼狈的他们,挑以最鄙夷的目光。
老大帅受了他们一辈子气,临了终于板回一城,难得这样酣畅淋漓的笑一场,所有人也都跟着露了笑容,眼底含泪,于悲泣里看着努力□□着脊背,站在人前的老将军。
帅府门前大台阶上,安了一把高高的座椅,周遭一列将士围成圈的护卫着府门前的秩序,而从并州城门处往帅府一路来的宽阔大路上,也有三五步的岗哨在维持着拥挤而来的百姓秩序,最中间却让了一条能过马的跑道。
大帅挺直着身体,正身端坐在帅府门前,含笑目视城门方向。
凌湙和武景同默默的陪站一旁,武涛的小手一直牵着祖父,抬头望着周围的亲人,忍着没敢哭,而女眷们则都聚在府门边的廊沿上,捂着帕子不停试泪。
一分、两分,一刻、三刻,直至夜幕即降,并州城门的方向终于响起了崩腾的马蹄声,先行报信的令兵传来消息,颁指的朝廷监史正过了城门桥,一时间,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的望向了城门方向。
武涛握着渐渐失了温的手,惊惶的张嘴想要叫人,可对上凌湙的目光时,又下意识的闭了嘴,武景同扭头闭眼狠狠擦掉了眼泪,凌湙低头一眼对上了期盼着,却又渐渐失了焦点的眼睛。
他冲着身后摆了摆手,酉一迅速带人往城门冲过去,几乎是架着将来宣旨的太监给拖到了府门前。
“……今闻武大帅义子武景湙战功彪炳,酌封其为边城异姓王,封号荒原……”
府门前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端坐着的武大帅身上,只听他慢半拍的朗声大笑,“好、好、好,小五、我儿,领旨、谢恩!”
一口气似终于用完了一样,他的身体在所有人眼前,轰然倒下。
“父亲……”
“大帅……”